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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化:一种粗陋的旅游审美行为

2002-09-10 09:32:00 来源:书摘 张远山 我有话说

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节目曾讨论过“旅游游什么”这个题目,我没收看,但我觉得这个题目确实值得一议。
  
  中国人旅游时实际上游什么呢?我认为是从按图索骥始,到对号入座终。换句话说,是实地验证旅游地图、旅游指南上介绍的“八景”、“十景”,看看到底“像不像”。所谓按图索骥,比如黄山有一座山峰,原名青鸾峰,但不出名,没人看,主事者附会其形状,改名为“立马峰”,果然大批游客立马赶来,抬头仰望,发现非驴非马,只是“四不像”,但游客不愿白费脚力,只好宽慰自己,“有点像”。这就是大部分中国人在旅游中的实际情形。
  
  谓予不信,请看:某地某报宣称,本地发现天然隐形大佛,惊为天下奇观。于是各地报刊转载,举国欣喜若狂;旅行社立刻辟出专线,八方游客蜂拥而至。若非发生在自己身边,我简直要疑心这是《格列佛游记》中的海外奇谈。几块乱石头,一座破山峰,随意比拟成略有大佛之形——顶多是小人国里的“格列佛”——居然立刻成为宝贵的旅游资源,成为“江山如此多娇”的最新证据。不错,中国山河确实美丽,但决不美在可以从石头里找出神鬼仙佛;旅游确实是一项重要的现代审美活动,但旅游审美决不是去找出鸡鸭猫狗,更不是让孙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审美被称为观照,你从审美对象中观出什么,也就照出自己是什么——美学上称之为“移情”或“心理投射”。观出鸡鸭猫狗的,只照出自己是作为美学门外汉的阿猫阿狗;观出孙猴子的,也只照出自己是在审美领域里沐猴而冠。
  
  记得幼年时,我的床紧贴墙角,睡前醒后,我常常盯着因墙皮剥落而形成的斑驳图形,一一详加推敲,以看出“像什么”来救济贫乏的精神生活。那时没啥可玩,更没书可看,墙角的几个破图形,被我“研究”了好几年。因为同一个图形,昨天看像糟老头,今天看竟像美少女,当然也能看出山水猫狗,简直应有尽有。由此可见,看出“像什么”是最粗陋最幼稚的精神活动——这种活儿我五六岁就干过了,但十岁以后再也不干了。现在看来,岂非我那时候就已经在“故国神游”了吗?
  
  关于旅游应该游什么,我不敢指导任何人。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游出自己的意味、境界甚至独得之秘来,古之徐霞客、今之余纯顺,都是好例。如果做“孙猴子”之游,视石头为妖怪,以白骨当化石,乃至拜格列佛为活如来,把假舍利当真佛牙,那么肯定取不来旅游的真经。旅游游什么,在全民素质亟待提高的今天,基本受制于旅游手册和导游,受制于时下旅游文化的许诺和引导。然而目前国内导游的惟一“专家指导”,就是指点江山,让全体游客啧啧称奇:“太像了!”“像极了!”然后拍照,然后回家把照片冲印出来再指给尚未去过的亲友看:“这块石头像不像学舌鹦鹉?那座山峰像不像缩头乌龟?”倘若不幸照片冲印坏了,他会比没去旅游还要懊丧。
  
  我曾在普陀山潮音洞前的望海亭上独自静观海景,突然来了一个旅游团,手持扩音器大声聒噪的导游颇为煞风景,但不少并非该旅游团的游客却乐于凑上前去免费听讲——甚至若即若离地始终追随导游,以为得了便宜。导游说:请看左前方那个岛,像不像一个观音?游客们惊疑不定、急不可耐地相互询问:怎么看?我怎么看不出来?导游勉为其难地试图自圆其说,我突然恶作剧地开玩笑说:其实对面的整个珞伽山更像一个仰面朝天的观音侧影。不料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认为非常像,简直惟妙惟肖。虽然导游讪讪地有点下不了台,但是我敢打赌,下次他对新游客一定按我的胡诌来进行解说。我只能希望新版导游手册不要把我这个恶作剧的“看法”载入,以免谬种流传。确实,旅游常常与“怎么看”的“看法”、“观点”有关,导游们指定了“观”景之“点”,要求游客寸步不离地服从他的?其实并非他自己的?“看法”,因为一旦偏离这个圈定的点,采用不同的“观点”,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看法”。深谙此道的苏东坡早就说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凭什么要统一“看法”?凭什么不让每个游客有自己的“观点”?
  
  每一个导游、每一本旅游手册几乎都在误“导”,我不禁要问:是什么样的思维定势,导致全体旅游手册的作者和导游不约而同地把象形化解说当作惟一的业务指标?又是什么样的文化趋力,导致大部分同胞像小学生完成标准答案一样地以看出指定的“像什么”为最大的精神满足?答曰:源远流长的中国象形文化和范型思维。
  
  象形文化一旦具备了强大的历史积淀和普遍的集体无意识,就会弄到“普天之下,莫非象形”的地步。前面提到的把青鸾峰附会成立马峰是一个例子。象形文化确立了一些神圣不可侵犯的思维范型,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一步;象形文化的迷恋者,视一切特异得无法“归化”到现成的、天经地义的范型之中的事物和思想为洪水猛兽。
  
  说到中国象形文化,自然容易想到汉字的象形,而在中国的大部分旅游胜地确实能找到汉字与象形文化的密切联系。比如在山石上凿出巨大的“爱”、“心”、“佛”、“缘”等字,于是游客们挤做一堆争相拍照,为此不惜浪费珍贵的半小时——每个游客在前呼后拥中旁若无人地独自搔首弄姿,结果却都成了集体照。仿佛与“爱”沾上边,他就人见人爱或至少能找到爱人了;仿佛在“心”的边上拍张照,就能证明他是有心人而非狼心狗肺了;仿佛跟“佛”挨个光,他就顿时“弗是人”乃至立地成佛了;仿佛与“缘”为邻,他就广有人缘、三生有幸了。象形文化及其范型思维就有这样的魔力,能够把原本聪明的智者,立刻变成智力低下的二傻子。
  
  在黄山玉屏峰?其他山峰亦然?上,我发现好端端的雄奇山体上,被凿了许多诸如“大好河山”、“江山如此多娇”之类鲜艳夺目、恶俗至极的擘窠大字,原生态的山体那种浑然纯朴之美和地老天荒之感,顿时毁坏殆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觉得这些字美,或认为“书法”甚至“法书”为巍峨高山增色了,但确实有许多人为了这些字而拍照,他们宁愿把山体拍得不完整,也要把字拍得一个不少。
  
  更有无数的所谓“名胜”,信誓旦旦地凿上“孔子小天下处”、“李太白登临处”之类佛头著粪的大字?仿佛圣人谪仙游踪所至,时时有隐形场记做了精确记录,以便供后人瞻仰?,似乎不死乞白赖地与古人履迹、名家题咏攀上亲,该处风光就根本不值寓目。事实上众多的历史迷们确实是买椟还珠地只看这些字,却对眼前的壮丽山河不屑一顾。更有甚者,不少骸骨迷恋者除了有字的去处,别处一概不去,沿途一概不看——他正在盯着旅游图、兴冲冲地直奔另一处有字的所在——以此证明他并非文盲。
  
  我个人认为,浑朴粗犷的、未经任何文字玷污的自然山川是最美的,我对任何人的登临处都毫无兴趣。当我登临绝顶,我愿意体验一下属于自己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苍凉之境,廓然出尘之感。我也坚持认为,大自然的美景是全体人类以及子孙后代的共同财富,任何人?甚至伟人,因为在自然伟力面前,任何人都是渺小的?都没有权力把自己的胡涂乱抹永久留在上面,否则就是不可原谅的亵渎神圣,是对人类共同财产的任意作践,是对必将比古人和今人高明的后来者的鉴赏力的侮辱。
  
  以黄山著名的云海为例,那该是最难定形、最难附会的东西了吧?然而旅游图片偏要命名为陈词滥调的“万马奔腾”和“白云苍狗”,似乎非狗马不足以娱声色。当歌中唱道“让我们看云去”,我们应该领悟的正是波谲云诡的大自然的自由精神,同时借助于心与物游,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获得审美愉悦和精神超拔。从瞬息万变的云海翻腾中,牵强地指认物形,虽然也不失为一种富有童趣的儿戏——不少父母都让自己的孩子想像过“云朵像什么”——但如果连成年人也把这视为“看云”的惟一目的,那么可以断言,他一定是以文为神的人云亦云之辈,是拘于范型缧绁的思想囚徒。
  
  我认为,象形化审美是一种极为初级也极为粗陋的审美——如果它也配称为审美的话。把“好山好水”弄得“恶形恶状”,把“自在之物”弄成“人文景观”,把“自然风景”弄成“文化名胜”,是对大自然的贬低和糟蹋,更是对他人想像力的强奸和愚弄。自然之美本质上是抽象而无法通约的美,这种仪态万方、不可归约的美,是任何象形、任何比拟、任何归类都无法加以穷尽的,因为创造自然的造化伟力并非人格化的上帝,它决不会有意迎合任何人的心理期待,更不可能以使某些石头像鸡鸭猫狗来显示“上帝的万能”或证明“大自然的奇迹”。大自然中永远没有“神迹”,也从来没有“奇迹”。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奇迹,如果命名者以为惟有自己能窥破奇迹并“天降大任”地由他来揭示奇迹,也是一厢情愿的独断论的黑甜梦;正如即便有绝对真理,任何人自以为掌握最后裁判权是莫大的僭妄一样。而每一个旅游者都必须明白,任何被命名的“奇景”,只是佛学所谓“境由心生”的幻象。撇开佛学对“境由心生”的根本否定,假设“境由心生”不失为一种审美方式,那么先在于你而被命名的任何“奇景”,仅仅是他者的心境所生,你至少应该找到自心,并看到自心所生之境——无论是否奇景,它是你自己的。那样的话,你也是你自己的,而非象形文化与范型思维的精神奴隶。
  
  (摘自《书屋》2002年第7期,原题为《巫风强劲的中国象形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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