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灵是1943年5月开始接编《万象》的。《万象》是一本综合性的通俗文学刊物,发行人平襟亚原是个小学教师,在担任世界书局编辑以后,开始走上文学道路,创作了《民国三百奇案》、《江湖卅六侠客》、《上海大观园》等等许多武侠、传奇小说,笔名秋翁,别号襟霞阁主。他既写文章,也做生意,在福州路昼锦里附近一条小弄堂里租了一幢双开间门面的石库门房子,店堂间开了一爿中央书店,出版自编的《上海门径》之类一折八扣的书,颇赚了点钱,于是又开动脑筋办起万象书屋,出版《万象》月刊来。《万象》编辑部就设在楼上厢房间,隔着一道门,就是平襟亚夫妇的卧室。他请陈蝶衣担任《万象》主编。陈蝶衣是上海有名的作家,在他主编下,《万象》除发表通俗文学作品外,也发表不少大学生的文艺创作,商业性、趣味性极浓,正好给极端苦闷的铁蹄下的上海小市民消遣解闷。据说主编与发行人合作之初,曾有过君子协定,主编得分享经济利益。当期刊的销售越佳,双方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尖锐。最后,陈蝶衣拂袖而去,急得平襟亚到处托人推荐编辑高手,唐大郎跷着大拇指说:“何不请柯灵出山,准行!”于是平襟亚就找上门来。
《万象》对柯灵是有吸引力的,因为他最喜爱的就是文学工作。而且平襟亚与陈蝶衣都是爱国者,他们与敌伪无丝毫瓜葛,《万象》政治上绝对清白,这使柯灵觉得他完全可以接受。只是自敌人进入租界,环境更为险恶,柯灵一直东躲西藏,如果接编《万象》,势必抛头露面,犹如在敌人屠刀下,玩险泠泠的走钢丝游戏,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势必粉身碎骨。同时,敌人控制报刊极严,规定所有稿件都得事先送审,如有触犯,不是整篇抽掉,就是满篇××,弄得读者不知所云,在这种情况下,编辑很难有什么作为,为此,他必须权衡轻重,慎重考虑。
思来想去,觉得像《万象》这样独立的商业性的杂志,在敌伪对新闻出版的严密控制下,享有相对的自由,还是可以为抗战文化迂回曲折地做点工作,起点作用。这的确是危险的工作,但为了在沦陷了的上海保存一个干净纯正的期刊,他愿意冒这个险。因为这毕竟可以算是在侵略者铁蹄下一个继续燃烧的火种。
柯灵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万象》工作上。他设计了一套全新的编辑方案。但是他接编的第一期,也就是1943年六月号《万象》,依旧是一副老面孔,原来老《万象》还有几个连载没有结束,柯灵干脆让它们在六月号一次刊完。从七月号开始,柯灵正式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版面焕然一新,他把《万象》的重点从商业性、趣味性的通俗文学转移到品位较高的纯文学轨道上来。沦陷以来,文坛群丑猖獗,报刊上充斥黄色的作品,这种伤风败俗、麻痹人民的文字,当然为侵略者所欢迎,而进步文化自然为侵略者所痛恨,处于窒息状态。当时上海众多的刊物,不是有汉奸背景,就是谈谈风花雪月,像《万象》那样能在劫灰零落中保存一星“五四”文学火种的,可说绝无仅有。柯灵过去编的《世纪风》、《浅草》、《草原》都是纯文学副刊,积累了极丰富的经验,但那些副刊,每期数千字,篇幅有限,读者知识层次较高,而《万象》情况不同。一来,每期数十万字,容量极大,需要柯灵灌输更多的心血,才能有所发挥;二来,《万象》原有两万读者,不能放弃,还得照顾他们的兴趣爱好和欣赏水平。因此必须编得五光十色,富有可读性。柯灵让《万象》小说、散文、诗歌、杂文、游记、书评、戏剧、电影、美术、科学小品,应有尽有;又开辟了《书画插页》、《作家书简》、《万象闲话》、《文艺短讯》等等许多栏目,融知识性、文学性、趣味性、新闻性于一炉,开卷有益,每期都有不少值得一读的文章,因而销路大增,来稿成捆。编刊物,要组稿,要编辑,要划样,要校对,要美工,要跑印刷厂,《万象》原有的一位助编徐开垒到大学读书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他于是提拔校对杨幼生为助编,又吸收自己的外甥王湛贤一起参加编务工作。厚厚一本《万象》,就这么三员大将,精简节约,连美术编辑也不请一个。杨幼生、王湛贤又都是生手,所以不仅编排,连美工都得柯灵自己动手。好在柯灵求学的时候,最最喜欢的就是美术,编各种副刊时,从未放弃过美术,这时就大大发挥作用。头花或从十竹斋书签里挑选,更有不少是自己画的,把《万象》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至于编排,他更精心设计。如果你阅读《万象》,不难发现,文章从来没有一篇转页的,难道来稿字数都是算准了的?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文章有的过长,有的过短,柯灵或删节、或补白、或抽紧、或加了装饰,使页页都恰到好处。柯灵编排版面,就有这么一套本领。
柯灵不忘继承“五四”文学传统,在上海文坛透进一丝曙光,给人们带来温暖,带来希望。当时留在上海的作家,为了维护民族气节,决不向汉奸杂志投稿,也不屑写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他们蛰居在家,过着极清贫的生活。《万象》给他们带来了生机,作家们纷纷拿起笔来,三转九弯地抒发他们的爱国激情,上海文坛顿时活跃起来,老作家王统照为《万象》写了长篇小说《双情》。许广平已从敌人牢狱里放出,她写的《记荔枝湾》充满了对祖国破碎的锦绣河山怀念之情。师陀除长篇《荒野》外,还写了好几个短篇。唐弢不仅写杂文,还写小说、散文,楼适夷在短暂留沪期间为《万象》翻译几篇作品。此外,王元化、傅雷、徐调孚、李健吾、姚克、陆象贤等都大力支持《万象》,当然他们用的都是笔名,为了他们的安全,柯灵绝对保密。
内地作家也不远千里,遥为声援。郁达夫从新加坡寄来了《海南短简》,巴金、叶圣陶、丰子恺、夏衍、卞之琳、凤子、子冈等都不断来稿。
除这些新文学作家以外,柯灵也不排斥鸳鸯蝴蝶派作家,他非常尊敬他们,因为他亲眼目睹,虽然他们写的是卿卿我我、风花雪月的作品,但却个个保持爱国气节,没有一个登记落水、没有一个与汉奸勾勾搭搭的,在《万象》1944年九月号上,他特地辟了《三十年前旧上海》特辑,请许多鸳鸯蝴蝶派作家撰写回忆文字,激发读者怀旧之情。
《万象》更向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敞开胸怀,为他们提供发表习作的园地。当年那群有志文学的青年英姿焕发,干劲十足,来稿不断。对他们的作品,柯灵精心修改,常具画龙点睛之妙。有时给他们提意见,回信甚至比来稿还长。从《世纪风》、《浅草》、《草原》到《万象》,这群青年作家一直得到他的扶持,他和他们亲密合作,从文字之交建立起长期的友谊。
在《万象》作者群中,还有十位著名的京剧演员,周信芳、林树森、童芷苓等。人们在刊物上看到他们的文章,总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新文学家与戏曲艺人之间一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五四运动的时候,那些先驱人物就把京剧划入旧文化,痛加反对。连伟大的鲁迅对梅兰芳也抱有偏见。柯灵一向崇拜鲁迅,但在这一点上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为《万象》开设了“话剧与京剧交流”这个栏目,计划组稿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对象,就是梅兰芳。他亲自登门拜访,梅兰芳热情接待了他。而当他提出具体要求时,这位中国最优秀的京剧艺术家却婉言谢绝。梅兰芳满脸愁云,双手捧住胸口,仿佛有说不出的痛楚,说:“非常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戏都不演了,还能说什么呢?我实在没法写,真对不起。”
柯灵看着这位名旦嘴上留着的长长的胡子,实在与他俊美的脸庞和女性化的动作很不相称。但胡子却强有力地表明了在祖国危难的时刻,他坚定不移地捍卫民族气节和艺术尊严的决心,柯灵了解到了他蓄须隐居避乱的意志,不觉对他肃然起敬。
“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柯灵暗下决心,“抗战胜利后,我一定写他一篇。”
(摘自《柯灵传》,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定价:25.50元。社址:上海永福路123号,邮编:20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