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报章报道皇太后逝世，几乎每一份都写“在床上平和死去”——着眼点是“平和”，因为她广受国民爱戴，大家愿意相信她去得宁静安乐。中文报纸译作“睡梦中死去”，与事实有点距离：又不是看完晚间新闻高高兴兴上床，半夜不知不觉蒙主荣召，早晨仆人捧早餐进来才发觉没有了呼吸。下午三点钟，一家大小围在床边送终，简简单单不就是“寿终正寝”么？
法国新闻一般说“皇太后熄灭了”，非常诗意，教人想起中文的“人死灯灭”。煞风景的现代人可能套入后爱迪生时代的家居生活，熄灯劈啪一响扳动开关——其实指的是蜡烛或者油灯，微弱的光渐渐低下去，一闪一闪，终于没有了。意境更接近“风前烛”，不过减少一点苍凉味。在法语领域，这是善终的形容，不是每只新鬼都可以得到的。另一个比较客气的说法是“消失”，“名导演某某前天消失了”，乍听倒像朗诵失踪榜，尾随寻人启事惯附的身高体重和头发颜色。有种随意说人家“人间蒸发”的风凉，只有他们才觉得是尊重。
最难堪的，是意外丧生。他们开门见山说“找到死”。“某某滑雪找到死”，“某某汽车坠崖找到死”，就像铁面无私的道德审判。又没有证据指出罹难者有意自寻短见向死神投怀送抱，这么一口咬定人家自动找上门？听在中国人耳里特别不舒服——我们骂人有句“找死吗？”虽然恶毒，倒也未真心咒人为生命画上休止符。
挑三剔四，当然因为我们这方面的词汇太丰富，忌讳一个死字，左闪右避创出多姿多彩的代名词。飘逸的“仙游”，活泼的“埋单”，含蓄的“过去了”，带禅味的“归西”，有礼貌的“辞世”，更有礼貌鞠个躬的“谢世”，四正的“殁”，任何情况都有贴切的形容——还不包括更专门性的，譬如美人专用的“玉殒香消”，皇帝独家的“驾崩”。
《红楼梦》里贾敬过度服用药物逝世，下人慌张报告“老爷宾天了”，含糊其辞，颇像名人overdose，报章在未有明确官方资料前怕惹官司，只好说“暴毙”或者“猝死”。第二回的贾夫人是“仙逝”，续书第九十八回林黛玉是“魂归离恨天”，都优雅得与鬼门关格格不入。对比之下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额外刺眼，回内也只说“东府大奶奶没了”，没有以“死”唐突佳人，恐怕真的是因为清洗内容不得不改的——据说原本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红楼梦》我一直不肯看后四十回，然而有一个回目却印象深刻：“因讹成实元妃薨逝”。这奇怪的字结合了“梦”和“死”，可惜僻了些，否则转送给刚刚驾返瑶池的王母娘娘倒天衣无缝。
我们有句老话，“不做媒人三代好”，西谚代抱不平的职责却是报忧者。传递坏消息的确吃力不讨好，纵使出于好意，接获新闻的绝不领情。富幽默感的张爱玲在《倾城之恋》倒来个出人意表的扭转乾坤：三更半夜到白公馆报告白流苏前夫死讯的徐太太，表面是报忧，实质是遥遥报喜，白流苏灿烂的第二春，全靠她这位花神拉拢。死的是个不相干的人，噩讯算不得噩讯，反而暗暗涌动的春意引人遐思——接讯的冥冥中收到好事近的电波，虽然真命天子还没有正式现身，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定下来。
（摘自《万象》2002年第7期，定价：6.00元。社址：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邮编：11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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