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寿几何,是个古老的问题。现代社会通常以两个指标来测度它。其一是该社会的平均寿命,其二是最高寿命。两个尺度作用不同,后者更能显示人类寿命的潜能。这指标最简洁不过,但是获得可靠数据殊为不易,因为很多当事者编造年龄,或是以高寿为荣,或是以此骗取一些福利。很多高寿地区的传说其实只是编造的故事。经过学者们的推敲辨伪,人类的最高寿命也就是120岁,并且虽然平均寿命一直在增长,最高寿命似乎是恒定的。
动物寿命几何,竟也是一个难题。野生动物的寿命,无论是平均还是最高,都极难掌握。人工饲养的,为了商业目的往往提前屠宰,少数寿终正寝者数量太小,不足以称“最”。
当然学者们好歹还是搞出来一份动物最高寿命的对比。海龟175,人类120,象70,黑猩猩50,马46,猫28,猪27,羊20,狗20,鼠4~5,鹦鹉90,秃鹰75,野鸽30,鲈鱼25,等等。
为什么生命会衰老?这个问题似乎是古老的,实则不算太古老。在狩猎时代以前,人类几乎不存在这一问题,在野生动物中至今不存在这一问题。因为残酷的生存竞争,不待一只动物衰老,就将它淘汰出局了。猎豹何等迅捷,但其猎物瞪羚也不含糊,只要猎豹的身体略有小恙就可能饿死。因此我们看到的野生动物总是精神抖擞,绝少衰老疲惫。衰老曾经不是问题。衰老是在人类选择了农业和定居,改善了安全和卫生后,才大面积地降临的。
衰老的原因神秘莫测。自然选择不是可以将物种身上的很多缺陷淘汰掉吗?为什么衰老没有遭到淘汰呢?对衰老原因的最主要的解答正是从自然选择出发的。自然选择下的“适者”有着更多的生存和繁衍的机会,而后者是关键,有了繁衍才有“适者”的生存和延续,丧失繁衍就不是适者。而物种的繁殖期是在衰老之前,即使繁殖者身上带着导致衰老的基因,这种基因也一定会传递下去,因为它繁殖成功了。削弱动物青春期生存和繁衍的某种基因,一定会被自然选择淘汰,因为这样的动物无后代,或少后代。而衰老不在此列。换言之,如果限定一个物种只在高龄时交配,导致未老先衰、不能交配生殖的基因就一定会被淘汰出局。可惜生物世界的事实统统不是这样,因此自然选择的残酷剪刀独独放过了衰老。
衰老不是从中年后开始的,性成熟期(也就是青春期)过后不久,衰老就开始了。更有少数物种,比如袋鼬,雄性交配结束后立刻死亡,死亡前发生的是一段疯狂的交配。出生在河流中的鲑鱼在大海中生活4年后返回出生地产卵,它们一进入淡水就停止进食,却顽强地逆流而上,产卵后很快死亡,它们腐烂的身体促进了藻类的生长,成为幼鲑的食物。性必然导致衰老,曾经是一个流行的观念。现在它的普遍性受到质疑,但是与此相关的理论仍然活跃着。一些学者认为,激素被证实同时是繁殖和衰老的触发物。切断了菠菜的花朵,它的其他部分生存得更长。阉割的袋鼬的寿命更长。据说阉人的寿命也更长。
还有一种微观的解释,认为有一些多向性基因,对年轻人有利,对老年人不利。比如,有一种基因能够促进铁的吸收,使年轻人避免缺铁性贫血,但是到了中老年铁在肝脏的沉积导致了肝硬化。还有一种基因增加胃酸,对年轻人可以提供对感染的额外保护,但却增加了老年人胃溃疡的可能性。这些基因无疑会被“选择”,因为它帮助了生殖期的年轻人。
如何延长寿命是人类千百年来的愿望。当代学者的新发现是在饮食上。其一是减少能量的摄取。专家在动物的试验中发现,对小鼠的喂食减少40%,其最高寿命增长了40%。对一些人做的试验显示,每天摄取1800卡热量半年后,体重、体温、血压、胆固醇、血清都明显下降。对老鼠的试验还显示,减少食物后老鼠的学习能力反而增强了:在学习躲避撞击的试验中,吃饱的老鼠明显逊色于食物热量受到限制的老鼠。为什么减少摄取热量后身体状况更好了呢?答案还是在自然选择上面。野生动物长期以来在热量摄取上是受到限制的,饱食终日在那里是不存在的,留存下来的一定是半饥半饱生活的适应者。什么是正常的生活方式?就是本质上(不必也不可能是形式上)接近祖先的生活方式,因为后者是久经考验的,是穿越了自然选择的剪刀的。要长寿还需多吃蔬菜水果。氧气是人类必须的,但氧化的腐蚀性也很可怕,铁都可以被它腐蚀。蔬菜水果可以抵抗氧化腐蚀。增加维生素E有助于生殖,也有助于长寿。可惜维生素E多在油料与坚果中,后者的热量较高。或许维生素E正好反映出生殖与长寿的某种对立。饥饿也是如此。当老鼠摄取热量过低,会暂停生育,当食物达到标准时方才恢复生育能力。
寿命的意义是什么?对个体这是不待言的,因此也无须讨论。需要讨论的是寿命对群体,对社会的意义是什么。除了龟和象之外,与人类社会相比,动物的社会几乎统统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他们太年轻了。社会学家说,我们的社会刚刚步西方社会之后迈入老龄社会,世界上老龄社会的标准是人口中的60岁以上的人达到10%或65岁以上的人达到7%。而在我们与动物相比,在我们思考人类社会所独有的衰老的含义时,我们才醒悟:人类早就构造了生物世界中的老龄社会,并且这社会越来越老,隋唐的社会要比夏商的社会老化,今天的社会比隋唐不知又老化了多少。无论社会制度和文化有着怎样的相对独立性,它毕竟是以带有无法摆脱的生物属性的某一人群为载体的。而那群体的老迈与年轻,不可能对该社会的面貌与风格,制度与文化,不发生影响。特别是因为,在今后二十年中,我们的社会还将进一步老化,人口中高龄比重与日俱增,90岁左右的超老龄人口将成为一个常规的年龄组,因此寿命的社会意义将格外值得思考。
简言之,它将带来三个方面的问题。发生在有形层面上的是,赡养系数的变更,养老金的增加,这问题单纯却严峻。发生在形而上层面上的是,社会性格的巨变。以28岁为中轴线的社会同以50岁为中轴线的社会能够拥有同样的性格吗?年轻人的性格是天真、单纯、理想、进取、轻信、决绝、少束缚、敢冒险、对复杂性估计不足。老年人的性格是阅历广、参照系多、三思后行、跟随惯性、不轻易冒险、老谋深算乃至多谋无断、保守乃至苟且。又因为在社会有机体中总体不等于个体之和,所以对社会性格的评估将是格外困难的。有形与无形中间的是社会权力层面。长寿将使未来社会中增加一个年龄组或曰一代人:70~90岁的人。权力的博弈因此将更趋复杂,因为凭空多出了一彪人马。退休很可能将不再是让老人出局、缓解竞争的充分和当然的理由:其一,长寿延长的不仅是衰老期的寿命,它延长了生命的每一段落;其二,退休是以体力为基础的工业时代的逻辑,老龄人与年轻人在脑力上的差距远没有体力上那么巨大和昭然;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像女权主义一样,“老权主义”一定会出场的,人家有权利,有理由(尽管各年龄组的人看法不同),为什么精神矍铄就作壁上观呢?以前没有“老权主义”原因很简单:老人群体还小,还没有权利意识,现代的权利意识是有传染性的,老人也不免疫。竞争中老人有劣势也有优势。劣势是他们恋栈的障碍是工业社会中的退休制度和习俗;优势是他们在社会上最有发言权,他们不是在无权的位置上争夺权力,而往往是在权力的位置上捍卫权力。一句话,长寿将增加社会权力分配的变数和复杂性。
(尼斯、威廉斯:《我们为什么生病》,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克拉克:《衰老问题探秘》,复旦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