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学者﹖
学者是人,而能机器似的运作。他们最大的资本是拥有知识,或称学问;是大量书籍,尤其是经典和教条的嚼食者。所谓著述,基本上是来自书本的枯燥的排泄物。他们常常以精英自居,远离俗众的日常生活,甚至社会的重大事件而自以为超越。在学界,据说“学术规范”是必须恪守的,“价值中立”是最高准则。因此,他们动辄标榜“客观”,“公正”,不偏不倚,周详完备,总之特殊得很,普通人是不容易做到的。
学术在中国,不像西方有政教分离的传统,由来不曾获得独立的超然地位。作为知识的累积,阐发与承传,学术与道德修养的联系十分密切;按照“修齐治平”的正统要求,它应当是由智达德,由凡入圣,大有助于“教化”。考一部学术史,“我注六经”虽代不乏人,然而那种埋头考究的细琐功夫,其源头恐怕正在于“避秦”;像桃花源中人那样,表面闲适、洒脱、自外于世事,实乃出于不得已,未必受了求知欲的驱遣的。这“学统”蔓延开去,到得末代子孙,便已全然不谙其先祖治学的苦衷,惟知一味“为学术而学术”而已。
及到本世纪初,五四运动一起来,倾天下学者,不是启蒙就是反启蒙,几乎没有专注于学术的,堪称今古奇观。此时,政治——空前的历史变革——并非以政府机构的强制性压力,而是以社会的自然的推动力,不但使战斗的学者现身,而且撕开了蒙覆已久的超功利的学术面幕,使纯种学者现形了。
陈独秀、胡适、鲁迅、钱玄同,这些启蒙的先驱者,原本都可以稳当地做他们的第一流学者的,然而竟不,居然做起了从学术的眼光看来简直一文不值的时评、小说和杂感去了。陈独秀和鲁迅的有名的偏激自不待言,胡适一样“拼命走极端”,连钱玄同这个传统主义者也一反常态,发起“激切的议论”来。这个文字学家,废除汉字是他的主张,在其代表作《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里宣称:“经不待说,所谓‘史’者,不是大民贼的家谱,就是小民贼杀人放火的账簿。”又说,“两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如此夸张,哪里像学者说的话﹖在全面背叛传统文化的革命的空气中,什么“纯学术”之类简直成了一种亵渎。即以这批人物的学术论著而论,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顾颉刚等人的“疑古派”史学研究,也都不是“国学”的嫡传,它们以自身的开拓性,科学性和战斗性,显示了新文化运动的实绩,创立了现代学术的新的范型。对于他们,学术的自觉蕴含于启蒙的自觉。新文化运动退潮以后,胡适已然意识到其间由他提倡的“整理国故”是危险的。他辩护说,整理国故的目的是为了“打鬼”,而不是对之崇拜,其中不无憬悟之意。他告诫青年道,“这条故纸路是死路。”这样立足于“为人生”的话,很使人想起启蒙运动初期激越一时的宣言。
新文化运动的得力的反对派,同样不曾很好地做他们的学术。就拿北京大学来说,那里的著名的四位教授辜鸿铭、刘师培、黄侃、崔适,作为“国粹派”的中坚,他们都发过许多并不“客观”的议论,丝毫不曾顾及是否因此有损于学者的身份。《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曾几何时,已被我们的学者奉为楷模了。当时,他对启蒙运动引起的社会变动是极其不满的,故力主以“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来收拾“迷乱之现代人心”。梁启超、梁漱溟、张君劢,他们的学术著作,也并不怎么太“纯正”。梁漱溟撰《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预言全世界都要走“中国的路,孔家的路”,“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之复兴”。明显地,这是对“打倒孔家店”的反动。梁启超作《欧游心影录》,宣告“西方文化已经破产”,目的其实为了“保古”。“学衡派”的吴宓等人,亦相率跳了出来,反对势不可遏的白话文运动。说来可笑,他们甚至连一点论战的风度也没有,穷余便诅咒现代的革新者为“魔鬼”,其中就包括了最温和的杜亚泉。
王国维和陈寅恪,大约算得是最具代表性的正宗的学术人物了吧,其中一为自杀者,一为哀悼者,也都无非因为目睹了旧文化经了“五四”而衰微沉沦之故。无论如何保守,他们所关怀的仍然重在社会,而非学术。
学者对现实社会的介入是自然的,正常的,而且是必要的。那是他们的使命。不必非要揪着头发将自己拔离地球一样,使自己远离当代的社会环境,置自由的命运于不顾。鲁迅在《两地书》中关于大沟小沟的譬喻,即便对学术,也是十分恰切而且适用的。伟大的知识分子,无论东方或西方,他们的价值观念都异常地鲜明,不但理性健全,而且激情充沛,不但大胆探索,而且勇于践行。他们始终把人的价值看作终极价值,而不是学术或其他。他们深知学术的界限。假如学术一旦妨碍了对真理、对自由、对人的权利的追求,那么,他们就会随时扔掉它,恰如扔掉一只脏手套!
“五四”过去已经八十年,每当想起那一代启蒙思想家,内心总是充满敬意。他们是那般博大、高尚,睿智而勇猛,宁可整个地牺牲掉“学术”,所有个人的名利所系,也要使全社会在学术之外获益。
(摘自《时代与文学的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定价:12.00元。社址: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邮编:10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