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的妈妈周璇来到《和平鸽》导演顾而已寓所,刚进门顾而已就迎上来笑眯眯地说:“璇子,今天请你来是为了画我们片子的广告,要劳驾你当模特儿。这是画家唐棣,都请这边坐,大家认识一下。”一位高个子的英俊青年走了过来,主动地握了握她的手:“啊,您就是周璇,认识您很高兴。”遇到生人时妈妈的脸就微红了,但马上又自然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画稿完成了,这是妈妈的一幅肖像:小巧玲珑的身材,一头深褐色的头发,漆黑的双眸,象牙色的肌肤,一副温柔和蔼的神态,妈妈的形象活现在画面上,真是形神兼备!妈妈非常喜欢,认为是自己的画像中最好的一幅,当即表示赞扬和感谢!
唐棣受到妈妈的赞扬,心里很高兴。因为他第一眼就被妈妈的气质所吸引,这也许是他的画成功的主要原因吧。他过去看不起演戏的,同许多人一样,他对“戏子”抱有一种偏见。自从认识了妈妈以后,他的看法转变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像这样的一位女明星,性情竟是这样沉静、生活竟是这样朴素、待人竟是这样真诚,举止、说话竟是这样的幽默、有趣味,就连她生气的时候嘴角一撇也那样好看……无怪乎有位记者说过“人人爱周璇”,这话真不假。他没能想到居然在生活中遇到了画中人,这般完美,他倾倒了。
妈妈同唐棣(他,就是我的生父),虽说是萍水相蓬,但他那温文尔雅的风度,落笔生辉的画技,特别是他年过三十而童心犹存、学识丰厚却呆气十足,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布满创伤的心灵渴望得到抚慰,压抑郁闷的情绪急需爱情来冲淡。孤身一人的妈妈这时多么想身边有个知情解气的人陪伴啊。也许,这位画家就是自己可以很好依附终身的人。
在妈妈休息的日子里他们来往得更勤了,父亲常去看她,他们在认真的交谈中加深了了解,互诉衷肠,并表达了爱慕之情。夕阳下,他们乘凉在阳台上。“老大哥,您知道我多么希望生活也像这晚霞一样美好。”虽然,父亲只比妈妈大三岁,可妈妈自认识父亲以来,一直是这样称呼的。妈妈停顿了一下,转过脸直对着父亲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好好干工作,得不到好报,反而遭来了非难和流言!”
“怎么说呢﹖”父亲回答着:“社会上就存在着这种现象。一个人做出点成绩,往往就会有流言和恶语紧跟着他;要是这个人是个女人,流言和恶语就会增加一倍;要是这个女人又年轻又美丽,那流言就会像大海里的波涛汹涌而来;如果这个女人还在过单身生活,那流言就能把她淹死!”
“我知道那是谣言,”妈妈激动了:“奇耻大辱,真是让人受不了,竟然这么卑鄙地把一盆盆脏水朝我泼来,甚至还怀疑我爱不爱国。连我以前要好的一个姐妹,竟然也……我原谅她,但不能原谅那些诬蔑我的卑鄙的人……”
“不要那么想,”父亲耐心地劝说着:“我也受过这样的委屈。记得在四川时我搞个人画展,也遭人非议,说什么年纪轻轻就搞什么个人画展,太狂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当时确有自我清高,也看不起电影界里的人,特别是女演员。自从我认识了你,我改变了看法,没想到你遇事竟如此认真,待人竟如此诚恳,生活竟如此朴素……”
“老大哥,”妈妈被父亲的一席话语感染了,突然间,她又说出了一句看似唐突的话:“你相信我有精神病吗?”
“不!和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感到你有精神病,你是一个正常人,璇子,我……我是喜欢你的,不骗你,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爱你,我要和你结婚,和你生活一辈子!你听清楚了﹖”
妈妈看着他,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璇子,你怎么啦﹖你哭了﹖我可说的是真心话。”
“不,没什么,心里老是酸、苦、辣掺到一块儿,总想流泪呐,像是让千万根钢针扎着,又像是让鱼钩儿钩着,拧着劲儿地疼……”
“你不要总是这样悲伤,这于你身体没有好处。我愿意见到你的笑,你的笑真美,第一次看见就深深地留在我心里,那嘴角轻轻地往上那么一翘,两只眼睛放着光,就跟刮过来一阵小风似的,让人心里那么甜,那么熨帖。进屋里去吧,外边起风了。”
天幕上虽是满天繁星,却刮起潇潇秋风,时间不长,飘下的雨点滴在阳台上、窗棂上,远处近处还有时断时续的秋虫叫,让人心烦。雨点好像又密了,秋风吹着洒在玻璃上,聚集多了雨水就不停地往下流,留下道道水印像是止不住的泪儿。就在这个不安谧的深秋之夜,他们同居了。
似乎是天意注定了他俩爱情的不幸结局。妈妈怀孕的消息在影界传开了,引起了不少人的重视。什么﹖是唐棣这个自命不凡、盛气凌人的青年画家吗﹖“你在重庆那会儿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女‘戏子’吗﹖现在为什么和周璇在一起﹖!”在枕流公寓,一位性情直爽的女同志忍不住这样质问唐棣。她们认为,他准是趁妈妈有病来欺骗她,以达到骗钱的目的。这一定是第二个朱怀德!
妈妈怀孕后,父亲知道妈妈周围一些人对他有很深的成见,直发愁。妈妈说:“我怀孕了,干嘛要瞒着人?我犯了什么罪?咱们光明正大地去结婚,谁能说什么呢?”他俩商量后便准备正式举行结婚仪式,却被阻拦了。1952年初的一天下午,父亲忽然接到妈妈给他的电话:“有人找我谈话,要我控告你犯下了诈骗罪,我不同意,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果然几天后法院传讯了父亲——一场官司开始了;“你妈妈在剧影协会吴茵等人以组织名义的要求下,由黄宗英和黄晨两人架着她的胳膊,被迫出庭作证。”30多年后,父亲做了这样的回忆。
“被告唐棣,你被告犯有诈骗罪和诱奸罪,共诈骗周璇两根小金条和人民币一千二百万元(旧币,相当于新人民币1200元)。对此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唐棣:“这不是事实,我无法接受。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我哥哥唐力的孩子过生日,他带着两个孩子到我们家来吃饭,周璇素来喜欢孩子,吃饭的时候她随手就从桌上笔筒里拿出两根半两重的小金条,分送给两个孩子作为见面礼……”
审判员:“周璇,他说的是事实吗?”
周璇:“是的,正是这样的,是我自愿送给孩子的。”
审判员:“被告唐棣,你趁周璇有病,骗取她的信任和爱情,因为事实上你和另外一个叫陈××的女人也有过同居关系,这是事实吗﹖”
唐棣涨红了脸辩解说:“是的,我是和陈××同居过。1945年我和她认识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当时我在上海美专任教,她给了我很多生活上的照顾,我很感激她,她同情我的孤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同居了。以前年轻,没想那么多,自从遇到周璇,我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因此我愿意与周璇结婚,况且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审判员问妈妈。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说:“这些事唐棣早就告诉我了。我请求法庭尊重我的意见,这些都是我们家里的事,让我们自己回家去说吧!”然而妈妈的意见并没有被接受。
1952年5月,父亲以诈骗罪和诱奸罪被捕,判刑三年。妈妈回到家里后,听到父亲已被判刑入狱的消息,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眼睛和嘴唇变得阴沉冷峻,她直挺挺地站在台阶上,眼里的火星渐渐熄灭了。她的身子微微颤栗着,忽觉腹内一动,于是她默默坐进一只旧沙发里,浮肿的眼睛凝视着前方,许久许久没有说一句话。一连几天,她几乎都是这样缄默不语,毫无表情。来看望她的人都不时交换着忧虑、不安的目光,她长久痛苦的沉默令人担忧。人们希望她泪流千行,痛哭失声,以排泄胸中那郁积的哀伤。可是脸色苍白的她,几乎一直没有流泪,更没有抽泣和痛哭,她挺着凸起的肚子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以无言的沉默、石雕般的冷峻承受着心头巨大的痛苦。“是说唐棣骗我钱吗﹖我还有什么钱他能骗去呢﹖我在香港和上海还有不下几十万元的拍片、灌唱片的酬金储蓄,光大金条就两百余根。而且被朱怀德骗走的钱财也大部追回,所有这些财产剧影协会妇联的几位负责人不早就管起来了吗﹖还成立了什么‘周璇财产管理委员会’……”
当时,朱怀德的事刚结束,妈妈余愤犹存,身体虚弱,剧影协会妇联会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大都是演艺界人士?担心又有人乘虚而入来骗钱,就发起组织了一个“周璇财产管理委员会”,替妈妈管理那批数额之巨、内容之丰富的财产。“就连自己偷偷藏起来的12根大金条也被……”妈妈回忆起那次过程:因为王人美在她身体欠佳时,曾关照过妈妈几天,妈妈心里过意不去,便拿出一根大金条,准备断开三分之二给准备辞退的朱秘书,三分之一用来感谢王人美大姐。王人美大姐不敢收,就给时任剧影协会妇联会第一任主席的吴茵打电话,吴茵立即赶到妈妈的住处。妈妈一见她,话也没说,就急忙从沙发里掏出12根大金条全部捧给吴茵。“给我拿走也好,再给你存入你的保险箱去,省得总有人想骗你的钱。”吴茵说完就走了。虽然送还了保险箱的钥匙,但妈妈在经济拮据时,宁可写信到香港,向欧阳莎菲借钱,也始终不敢动用这些本属于她自己的钱。因为,妈妈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钱财非要别人保管呢﹖”
事情就是这样,过分“热心”反引起了不满,而“热心”的人仍按自己的“热心”坚持着做并不被人乐意接受的事。
门开了,妈妈知道有人进来,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没抬。“璇子姐,好些了吗﹖”听声音她知道这是黄宗英。妈妈本来与她并不很熟;再早,日本人占领上海时听说过她和别的一些演员在柳中浩的金城大剧院弃影演话剧,彼此没有什么交往。最近和黄宗英有些接触,主要是因为她在影协办了个托儿所,周民?我的哥哥?就在这个托儿所里。民民白白胖胖很惹人喜爱,黄宗英带民民回家里玩。黄宗英的母亲听说妈妈要把周民送到乡下去给人,非常想要下这个孩子,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同赵丹结婚都三年了,还没有孩子,要下这个男孩养着可以冲喜,就这样还在周民只有几个月的时候,被黄宗英收为养子。这次黄宗英和妈妈交谈了一会儿就走了。
(摘自《我的妈妈周璇》,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2月出版,定价:35.00元。社址:太原迎泽大街迎泽园小区2号楼,邮编:03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