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来这林间的房子,蝉鸣就更猛烈了。有时候细细听,竟觉得那声音像是浪涛,排山倒海,一波一波地袭来,只是声音虽响,却不吵,而且因为掩盖了其他的杂音,四周反变得更安静了。只是蝉既多,便增加了许多可怕的蝉壳。树干上、枝丫间常挂着一串串褐色的小东西,冷不防地吓人一跳。
我本不该被吓,因为小时候不但常用竹竿卷上蜘蛛网,粘捕枝头的鸣蝉,而且专门收集蝉壳,据说那是一味药材,可以拿到中药店卖。小朋友们需求既殷,丑恶的蝉壳,也就成为至宝,每发现一个,不但不怕,反而有中了奖似的兴奋。
说那蝉壳丑恶,是绝不为过的,虽然早成为空空的虚壳,仍然面目狰狞,死抓住树干不放,它是即使在死后,还坚持完成任务的。惟有这样,里面的蝉才能安全地挤出背上一个裂缝,再一步步地蝉蜕出来。想想看,那是多么地一番挣扎,可不像茧里的蛾,只需咬破一个洞,就能顺利脱身。
那也不是蛇蜕皮能比的,因为蛇只有一条,蝉却有六只脚,且带着毛、连着刺,加上大大的头、圆凸的眼睛和薄薄的翅膀,丝毫无损地完成蜕变,岂是一件易事。
正因此,那蝉壳就愈得抓紧了,紧到里面的主子左摇右晃地挣扎,整个身躯都挤出来之后,还能安稳地攀在自己的虚壳上等待恢复。
它使我想到产后的妇人,面色苍白地躺在恢复室里。只是不知那虚壳是母亲,抑或蜕出的蝉是孩子﹖又或它们都既是母亲,也是孩子﹖
一个死了!一个生了!死者原是生者的一部分!既然后者要生,前者就必须死。只是那壳若有知,是否要冤屈自己被遗弃﹖那生者在与虚壳相惜相守,一起成长十七年,终于钻出地表,见到光明,又奋力攀上枝头之后,在它决定脱离的刹那,又是否有一种痛心与不舍﹖那是生离,抑或死别﹖还是只不过换了一个身份,脱下一件衣服﹖
古人真是豁达,在中药里不称蝉壳,也不叫蝉蛹,而说那是蝉衣。
多么精巧的一件衣服啊!须眉俱在,毫发如生,怪不得成语说“金蝉脱壳”,妙的不是金蝉,而是令人疑惑的蝉衣。
或正因此,千年前的埃及人,就崇拜蝉,在金字塔里陪葬许多蝉形和甲虫的陶器,且涂上亮丽的蓝釉。中国人的老祖宗更用玉雕成蝉,放在死者的口中,成为“琀”。他们是怎么想呢﹖想那死者的灵魂脱壳飞去了﹖想那留下的尸身,并不是真正的死者,只是一件如同蝉衣般的人衣﹖
但是否所有的蝉蜕都那么成功,它们会不会像妇人难产,蜕不出去﹖而真真正正地与那蝉衣同朽﹖
傍晚,推开后门,阶前一个颤动的小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蝉衣﹖不!应该说是一只蝉?又应该说是一个未脱去蝉衣的蝉。但是没有蝉蜕的,是否能称为蝉呢﹖
便说它是蝉蛹吧!这蝉蛹似乎刚钻出泥土,正四处找寻可以攀爬的东西。虽然长了眼睛,它好像是没有视觉的,盲目地向四方探索,攀住石阶,又滑了下去;进入草地,又翻身栽倒,仰面挣扎。
我没有理它,径自到院角坐着欣赏林景,只是回屋时发现它还不能自己翻身,尤其危险的是,附近有几只大蚂蚁逡巡。
顺着蚂蚁走去的方向望,更可怕的景象出现了,一只蝉已经身首异处,几只蚂蚁正钻入尸体的胸腔觅食,而那旁边离地不远的墙上,则有着一个完整的蝉壳。当然,我了解那是一只刚蜕出的蝉,还没来得及翔飞高鸣,就断送了生命。
我突然领悟,为什么蝉要坚持往上爬,必要到高高的地方,才开始脱壳。因为那里比较安全,使它们能有足够的时间,在没反应、无武装的情况下,完成蜕变。这使我想起武侠小说里形容闭关练功的高手,练成之后猛不可当,练功之时,却人人都可以置他于死地。
现在这仰面挣扎的蝉,就正要找个闭关的所在呢!
生怕落入蚂蚁的魔掌,我把蝉蛹拿起来,放到树干上,看它攀住了,才松手离开。只是刚转身,便听见“啪”一声,它又重重地跌回地面。
这大概是只笨蝉,自己没有本事攀高,又碰上强敌环伺。好人做到底,我何不为它安排一个蜕壳的地方,也正好观察那过程。
我把蝉蛹拿进画室,又找来一块由垦丁买来的奇木,让蝉蛹在上面攀着,只是不知奇木因为打过蜡而滑不留足,抑或这蛹本身不够强健,它一遍又一遍地跌了下来。眼看天已黑,只好把它放回树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冲到后院,想它应该已经攀在干上,变成金蝉,却发现一只仰卧的蝉蛹,僵死在地面。
既攀不上,何不在地面蜕变算了﹖经过十几年的等待,难道还非要登上最高枝﹖抑或上天早限定了时间,若不能在几小时之内蜕变完成,就注定要死﹖又或是非找到一个自认安全的处所,它就宁可死在蝉衣之中﹖
它岂知未蜕变的蝉,依然只是只蛹,不能飞、不能鸣!如此说来,死死守着蝉衣,即使那蝉衣能千年不坏、万年不朽,又有什么意义。
“爸爸!你在看什么﹖”儿子突然探出头来,“喔!一只死蟑螂!怎么﹖咱们家有了蟑螂﹖”
我没答话,仰面向天,太阳穿过林梢,满林的蝉全叫了起来,先是抖抖颤颤地试音,渐渐找到共鸣的节拍,瞬间变得高亢。
我坐下来谛听,觉得那蝉鸣居然与往日的不同,带有一分特殊的欣喜,像是欢呼,又如同喝彩,哗啦哗啦地喊着……
(摘自《生死爱恨一念间》,漓江出版社2002年5月版,定价:12.00元。社址:桂林市南环路159-1号,邮编:54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