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津科维奇所著的《领袖与战友》一书中读到下面这件事时,感到实在有些无聊。然而有人就是要将无聊当有趣,你也就奈何不得了。
俄国共产党的伟大缔造者列宁病故于1924年1月21日18时50分。可在当时苏共最高领导层中,列宁逝世时谁最先赶到,或者说谁最先知道这个消息呢﹖这件本来很容易说清楚、似乎不必过多计较的事,可因为当权者的某种需要,被掩盖了真相,以致让今天的人们不得不较一下真,并作为一个历史之谜来考证。
列宁病故在离莫斯科不太远的高尔克村。苏共高层中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是布哈林。布哈林当时因患感冒住在高尔克村的疗养院。他在此后不久的一篇纪念列宁的文章中写道:“当我跑进摆满药品、挤满医生的伊里奇房间时,伊里奇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脸向后仰,白得可怕。喉咙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声音,两手耷拉了下来——伊里奇,伊里奇不在世了……”布哈林无意中成了这一重要时刻的见证人,无疑也是苏共高层第一个知道领袖逝世的人。
布哈林不应造假,似乎也没有必要造假,况且当时还有那么多的医务和勤务人员作证。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当时的《苏联中央执行委员会永久纪念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宁?领导小组的报告》这样写道:“在莫斯科的斯大林同志同季诺维也夫同志于当天晚间7时最先得到了列宁逝世的消息……1月21日晚9时30分,斯大林同志、季诺维也夫同志、加里宁同志和托姆斯基同志乘机动雪橇前往高尔克村。”而最具权威的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发表消息也声称,得知领袖去世的消息后,政治局委员一道乘机动雪橇离开克里姆林宫,前往高尔克村,其中包括布哈林。
这显然与事实相矛盾了。
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此后不久发表的季诺维也夫和国务活动家布鲁耶维奇的文章,也都不说布哈林是最先知道列宁逝世消息的人,而说包括布哈林在内的“政治局的同志”一同从莫斯科前往高尔克村。鲁耶维奇的文章则写得更细:“斯大林走到大家的前面。他大步流星……他脸色煞白,两手捧着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脑袋……用力地、使劲地吻列宁的双额,吻列宁的头颅”。
列宁逝世时到底谁最先赶到或最先得知消息,按理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除非列宁临终有特别的安排,否则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毕竟各人得到消息的时间、当时所处的位置等情况不一样,谁先一步赶到、谁后一步赶到都十分正常,没有人追究这一细节,也是不必过于在意的细节。
然而,当时苏共高层还是十分看重这一细节。面对全国亿万百姓,他们认为必须是政治局全体人员一起得到这个消息,一起“大步流星”地赶往列宁逝世的高尔克村,用一样的心情表示悲痛。这是为什么?在他们看来其中的学问太大了:
——领袖逝世时如果只有某一个人在场,这就不免让人怀疑,领袖是不是特别信任和器重这个人,这个人会不会成为领袖的接班人﹖
——领袖逝世时如果只有某一个人在场,那么人们就不免要问,其他人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只有他对领袖的健康最关心﹖
——领袖逝世时如果只有某一个人在场,这样在将来的历史的记录中,会不会因为成为这一重要时刻的见证人而显得过于突出﹖
我承认这其中有我个人的臆想和揣测,但这个揣测绝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列宁逝世后第三天发表的季诺维也夫的文章,实际上就是通过打电话做过布哈林的思想工作并征得其同意后,才写道:“一小时后我们赶到高尔克村,来到死去的伊里奇跟前”,从而抹去布哈林此前已在那里这一重要事实的。为什么要这样﹖在他看来,这样可以“显示政治局在自己的领袖死亡前面团结一致。谁也不能有说自己是已故领袖的接班人的特权”。季诺维也夫是这一虚假情况的第一个制造者。这是多么谨慎而缜密的考虑,这对党是多么“负责任”的态度!
然而,人们又不能不这么认为,这又是多么无聊、多么滑稽、多么虚伪的游戏。为了党,为了避免人们有什么猜测,他们不惜撒谎。
其实,他们还在用行为撒谎。当列宁患脑血管硬化处于完全瘫痪状态时,被斯大林强行安排在莫斯科外的高尔克村,并使他一直处于软禁状态。病危之际斯大林极少去探望,其他领导人也不敢多去探望,以致在他去世时,几乎没有一个领导人真正意义上的为他送行。现在列宁死了,这是一个非常时刻,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他们不能不做出样子,并让写手们在媒体上以极其夸张的手法写他们在领袖遗体前表现出的悲痛的表情和心情,让世人了解他们对领袖是多么地忠心和虔诚。
此时,我不由地想起津科维奇在他另一部纪实著作《权力与争斗》中的一句警世之言:“从此以后请别再相信文件!”这位曾任苏共意识形态局的负责人和新闻官,从解密的苏共档案中发现,从斯大林时代开始,几乎没有不造假的政治文件,没有不造假的新闻,没有不造假的回忆录。本来高层中很不团结,但一上文件便成了“大家十分友好”;本来会议上争争吵吵,但一上文件就成了“大家一致认为”;很多决定讨论时颇有争议,但一上文件便“一致通过”。本来列宁去世客观上布哈林最先得知,但一上文件便是“政治局委员全体同时得到消息”。
撒谎对于斯大林、季诺维也夫们来说已是一种政治需要、统治的需要,也是个人争名夺利的需要。为了这种需要,他们甚至对人们并不介意的小事都以撒谎方式将其处理得圆光溜滑,努力让人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妥。其实,能够正常思维的人都知道,越是丑的东西才越需要遮掩,越是不正常的现象才越装出个没事的样儿,越是心中有鬼才越需要撒谎。而所有这些,一言以蔽之,都不过是政治虚弱、“政治家”们心理虚弱的表现,是以小人之心度天下。
列宁走了,他不知道在他刚刚离开一小步的身后就会发生这种丑陋的事。
(摘自《杂文月刊》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