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的、慢条斯理的疯!
(评家李敬泽的一个概括)
这是一个疯癫的世界。“9·11”之后,怀有如此感慨的人越来越多。
“疯癫”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它不仅引发无限麻烦,也尤其破坏中产们的好心情。疯癫是激情的一种顶级状态:理智成为弃儿,欲望失去控制……最终,安定医院之类,成为它们重要而且合法的去处。
“疯癫”的另一个合法去处是进入艺术世界。进入这个世界后,戏剧性的另一幕便有可能发生——疯癫或者成为智慧的另一种形态,或者成为挑衅愚昧之战打响后一个花枝招展的掩体。很多年前,看老舍话剧《茶馆》,那个不起眼儿、似乎只有串场职能的“快板杨”就告诉了我这一点。你以为“快板杨”真就不明事理浑浑噩噩﹖
相似的还有鲁迅小说里那位著名的“阿Q”大叔,曹禺戏剧《原野》中那个“白傻子”等。甚至就连《福尔摩斯》中的华生医生,至少也算得上是个半疯。华生医生其实不是真疯,在他将信将疑的古怪表情中,我看见一种罕见的沉稳……他比福尔摩斯更有力量。
小说《红岩》中的那个送牢饭的华老头,也是个疯子——当然,他是装疯。要在现实生活中不疯装疯,相当难。无法忍受唾面自干的屈辱,无法忍受所谓智者的骄横,做不来。在现实生活中,那些所谓骄横无比的家伙太多了。
前不久,作者夏季风撰写小说主旨《马兵出狱后经历的一百九十分钟》。评家李敬泽将小说主旨理解为“无助”。李说,夏季风的小说通常有一个共同点:情节荒诞不经,可细节却精确无比。“这就如同一个人既是毕加索又是伦勃朗,在一张立体主义的脸上画出阴影甚至皱纹,这是冷静的、慢条斯理的疯……”
李的评论颇多趣味,他提炼而出的所谓“冷静的、慢条斯理的疯”尤其引人联想。它其实已经超越对一部具体小说的评价,而成为对当下普遍精神状况的一种概括——“冷静的、慢条斯理的疯”——是对所谓“理智”的挑剔﹖还是对“疯癫”满怀深情的一种肯定﹖
如此评价也自然将疯癫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类——一种具有突发性,全无理智可言;而另一种则有条不紊计划周详,带着无穷智慧和超常冷静完成一个蓄谋的疯癫之旅……“9·11”惨案的制造者当属后者。他们当是一帮冷静地将疯癫做到极至的家伙。更多时候,如此疯癫比那种明火执仗的疯癫更可怕。
高人说,疯人院与外部世界的惟一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放风的时间稍长而已……这话说得尖锐、刺激,它激发出我们对一切未知的无穷的好奇和恐惧,面对人生,再也刻薄不起来。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勃朗宁诗中的一句话)
细想后发现,对现代人来说,最稀缺的资源其实是“耐心”。
搞出版的人都知道,畅销书类型日渐单一,一年下来,能引起持续轰动的,也就那么三五本,且多与丑闻沾亲带故,是典型的“丑闻式轰动”。2001年的“乌鸦”,2000年的“宝贝”,及至“我把刘晓庆告上法庭”之类,细想莫不如此——吮痈舔痔已由“恶癖”转而成为时尚﹖
其实,最要命的现实在于“耐心”稀缺。早年间,长篇小说之类赢得功名卓著,依仗的是一行行地体味,一页页地阅读,那一灯如豆一卷在握的耐心,养大《好兵帅克》、《堂·吉诃德》,养大《约翰·克利斯朵夫》、《安娜·卡列尼娜》、《海上劳工》……甚至包括林道静、海霞、座山雕或梅表姐……而现在,大家宁愿去养“还珠格格”和“百万富翁”了。
并且,如此稀缺已普遍至各行各业——从远华所涉众多高官,到多如牛毛的音乐评奖,从越穿越少的小妹章子怡,到越唱越水的老哥罗大佑,有时候,他们大失水准的“媒体秀”,让人怀疑他们对自己已有业绩或运气是否了然是否自信。就说罗老哥,又有谁告诉他征服那些JPG格式的“E世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耐心”稀缺想来与环境相关密切,但更与时尚之风休戚与共——少男少女尽可以到专门店去克隆自己性感之唇、曲线之臀、称霸之乳,也尽可以文身、文眉、文唇、文眼线、文一切有待征服的每一寸肌肤……贪婪与疯狂何异之有﹖
贪婪是我最警惕的时尚。前不久,蓄起胡子的戈尔再次出现在镜头前。蓄须当然是他自己的事,但将“演艺界”与“政界”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边界索性打通,混为一家人,真也让我瞧他不起。
1962年,学者胡适去世。中国公学校友会拟在胡适墓边树立铜像纪念。其时,曾在胡适身边工作多年的胡颂平曾建议铜像底座上镌刻胡适青年时代所译勃朗宁名诗《你总有爱我的一天》……建议未被采纳。可阅读胡适所译其诗,仍能感受到诗中洋溢着一种朴素的自信: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我能等你的爱慢慢地长大/你手里提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种,六月才开的吗……”
我甚至怀疑,那个稀缺之至的所谓“耐心”,其实并非所谓“品质”,而仅仅是一种类似饥餐渴饮男欢女爱之类的习惯……这年头,“品质”早已靠它不住。南京的那家诞生于1918年的老字号已在用隔年的陈馅儿搪塞中秋食客,而打小住平房的张大妈搬进楼房好多年,却依然喜欢借晨练之机,到院子里刷牙……我们还能恢复并拥有“耐心”的好习惯﹖
你最想打开谁家的电冰箱﹖
(某调查机构某次社会调查中的一个提问)
某调查公司做民意测验,其中一个题目煞有介事:“你最想打开谁家的电冰箱﹖”
既然有人如此一本正经地无聊,大家自然乐得起哄……调查结果显示:有97%的被访者声称自己梦牵魂绕的,是张艺谋或巩俐家的电冰箱——他们朝思暮想,很想看看那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
该项调查最终的赢家是新富(妇)人杨澜——有99%的被访者声称杨澜家的电冰箱之门对他们构成致命诱惑……调查公司把这一特大喜讯转达给杨澜,杨澜大笑:“我们家的电冰箱里装的都是小孩吃的东西啊!”
从这个极似八卦新闻的民意测验中可以发现,与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一样,有什么样的受众,就有什么样的媒体——无聊媒体与无聊受众天生具有那种互为因果互为栽培互为调笑互为意淫的“正当”关系——说得通俗些,二者通常有如一对欢喜冤家:你傻不如我傻,你逗不如我逗,你弱智不如我弱智,你疯狂不如我疯狂……
如是,也就发现,由此可能衍生而出的题目太多太多:“你最想打开谁家卧室之门”、“你最想打开谁家保险柜之门”、“你最想打开谁家浴室之门”、“你最想打开谁家后花园之门”……都是足以丰富我们伟大的新闻事业的上佳选题啊?就此,如果有人请我自问自答,我想说,我最渴望打开的是比尔·盖茨他们家的保险柜之门……天。
我快速将如此渴望说给媳妇听,没想兜头被她一盆凉水打击。她的歌词大意是,我已然彻底无聊——“你以为人家比尔·盖茨是咸丰年间的江浙财主,会把钱一张张捋平、摺齐、一打打装进瓷罐深埋三尺黄土之下﹖”
可我依旧无法抑制自己的无聊——我希望以如上美丽无聊——那种浓酽的白日梦,医疗我及我们旷日持久的焦虑与抑郁,转移压力,保有心理健康,使我们更快地振作精神积极工作努力奋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更无聊的民意调查彻底让我心灰意冷。那项调查显示,如果一个人在25岁之前还没有品尝过一种新食品(比如日本料理),那么他在今后品尝这种食品的可能性便仅剩1%……更绝望的是,假使一个人在20岁之前没有尝试过某种时尚(比如戴鼻环),那么99%的人一辈子再也不会这样做……
这等于说,如果在25岁之前,我还没荣登本镇富豪排行榜,那么我在退休之前“荣登”的可能性仅剩下1%;同理,假使我在20岁之前还未曾挥金如土骄奢淫逸,那么多半这辈子我也只好默默无闻终其一生最后老死户牖之下……
这还是“民意”调查吗﹖或者我还是那“民”中一“民”吗﹖
你帅你帅你天下最帅
(手机短信息上的笑话)
“时代”之纷繁多元,从语文角度考量,即“时代”定义多如过江之鲫。有说“偶像时代”,有说“网络时代”,有说“明星时代”,有说“娱乐时代”——要是再算上报纸版面上那些个“汽车时代”、“楼盘时代”、“IT时代”、“通信时代”……“时代”之令人眼花缭乱,已被“定义”到家。
当然,也有遗漏。比如,假使从“手机语文”角度观察,其实这更是个“撒娇的时代”——精神上肉体上有意无意,千姿百态各式撒娇比比皆是——2001年“5·27”,看见罗大佑强努着挥动比鸡屁股壮硕不了多少的小细胳膊在台上大撒“愤青”之娇,我就替他害臊?还有那位直奔五张的晓庆阿姨也一样—在她最新的一部剧集中,刘阿姨居然一人扮演五角儿,要当“撒娇模范”吗﹖
不会是当今无人出其右,更不会是人才匮乏,而是明知年龄不饶人,可实在不舍得“放下”……我不否认有些撒娇确有伟大的历史意义,可毕竟,关于撒娇,年龄上总要切一刀吧﹖除非你还骚乱在前青春期,否则你非当某偶像歌星的fans,像话吗﹖有个迷恋谢霆锋的小丫头每天下课后必定在天桥上面对巨幅广告上的谢大喊不止:“霆锋,我下课了,你好吗﹖”这样的撒娇之所以还能被接受,是因为,毕竟她还在念高小耶!
所以,以青春群落为主角的“手机语文”制造者、消费者们的“撒娇”,多半尚可理解,至少还能忍受。最流行的一段手机撒娇语文说:“你帅,你帅,你天下最帅,头顶一窝白菜,身披一条麻袋,腰缠一根海带,你以为你是东方不败,其实你是衰神二代……”如此“撒娇”妥帖聪明外,搞笑水准也还及格。另有一则效果相似,说:“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皮鞋我是刷,你不理我我自杀……”
当然没人真去“自杀”!在这里,“自杀”或“殉情”的原义已被谋杀,它们已变成某种希冀或渴望的替代符号;那个接受短信息的家伙也当然不是什么“衰神二代”,它只是讨对方欢心的一种“文字游戏”……它是当年王贵李香香张生崔莺莺小芹小二黑们也曾有过的打情骂俏——只不过它们已被电子化而已。
与“轿车时代”带动的是各维修行业的蓬勃发展一样,一个撒娇的时代也一定潜伏无限商机。曾经最会撒娇而今已衰败多年的春节晚会其实无妨好风凭借力——大胆引进撒娇竞争机制、延聘“眼泪制造业”、“掌声罐头业”、“悲欢离合业”、“情天恨海业”等多种专业人才……不把撒娇进行到底绝不罢休。
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生活质量
(京城文化掮客的一句口头禅)
名人中有结婚的有没结婚的,有有钱的有没钱的,这不是废话是事实。
可如此事实并不妨碍大众依旧参照自己的梦想版本去“虚构”——他们依旧顽固地认为:但凡名人一概有钱,并绝不公然结婚……这当然是一种十足偏见。此偏见中惟一合理部分,仅在于“名利双收”确属常识。
依照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道理,既然大众如此幻想,名人也就必须以“满足”为己任。据此,各路名人刻苦学习巧妙“敷衍”技巧,也就成为必修课……
新流行语“钱不是问题”因此应运而生——尤其那些影视圈“制片”新贵,更喜欢将此语挂在嘴边:被威逼利诱彻夜赶写剧本的枪手常因时间压力罹患精神分裂外加重症抑郁症:“你丫有钱没钱这么逼债﹖”制片人轻松寻常,一脸宏图大略:“放心吧,钱不是问题!”而当投资者焦灼于“剧本”或男一女一每24小时狂追一百多个电话时,制片人通常略作停顿,转瞬斩钉截铁:“放心吧,剧本不是问题!”
——在经过如此三番五次斡旋、调停、遮蔽、周转后,“钱不是问题”作为一个信誓旦旦的“敷衍”也便大功告成……它当然不是欺骗,但却如“死缓”般的语词障眼法;它毕竟还不是事实,但却被期许为一个“可能”的事实、一个“将来”的事实……
优势如此之多,“钱不是问题”迅速蹿红成为优秀搪塞敷衍语,顺理成章——皮包公司投资老板、工作室合伙人、街边摊股份有限公司挑头人之类,尤其喜欢将这个短促有力的短语像烟鬼嘴边的“金桥”或“红塔”一样有事没事叼着……甚至那帮大三大四的穷小子在路边大排档隆重召开创业誓师酒会,其中那位意见领袖也是张嘴就来:“钱——不是问题”……
其实,本质地说,敷衍毕竟只能是敷衍——如果实话实说,其实无论富人穷人,钱从来就是“问题”。而且经常发生的情形是,那些分崩离析、吹灯拔蜡、不可收拾局面之出现,多半正是因为钱……
“钱”不仅是问题,而且甚至可能关乎人生视野、气度心胸、文笔贞操、夫妻生活、身家性命、家族荣誉、社会地位……这“问题”还“小”吗﹖
(摘自《非常猎艳》,作家出版社2002年7月版,定价:19.00元。社址:北京农展馆南里10号,邮编:10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