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没有搬到楼房里住,没把自己收进“鸽子笼”里。那时候,我住独门独院儿,院子里有一排大杨树,四棵,年年疯长,老高老高的。
时常隔着窗子望那些杨树。每棵树的躯干上都不免有许多瘢痕,每块瘢痕都画出纺锤形轮廓线,中间一个黑色的圆。太像人的眼睛了,而且是文了眼线的那种。我越琢磨越觉得奇怪,大杨树怎么不要鼻子喉咙和嘴,五官弃了四官,只长了浑身的眼睛呢?而且,那眼睛只知道木木地瞪人,傻傻的,从来不闭上。唐代朦胧诗人李商隐,丧妻之后无限悲伤,写了扑朔迷离的诗悼亡。诗开头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谁都知道只有二十五弦,五十弦是断弦之后的数目,用“断弦”来喻亡妻,可真叫“绝”了。诗人元稹悼念二十七岁故去的妻子,声泪俱下地说:“惟将终夜长开眼,报到平生未展眉”,更是情绝痴绝。“长开眼”的,惟有那种孤苦伶仃的鳏鱼,诗人想念亡人,终夜睡不着觉,熬夜啊,人一夜熬成了鱼里头的光棍汉,一夜又一夜直勾勾瞪着眼,惨不惨?可是,窗外那些杨树,出了什么事?怎么了?干嘛浑身的眼睛也是成天价瞪着?
白杨树身上的木眼徒有其形,真正可以展示杨树蓬勃生命力的,还是得看那绿叶。杨树枝条高高举着的绿叶,深深浅浅的,大大小小的,林林总总的,风儿一吹,欢快地翻动着,在阳光与微风里,这些叶子们可真是像闪闪烁烁的眸子,而且是灵动的,聪慧的,天真的,无忧的,最容易感动和永远有益无害的那种。
话说回来,许是树干上的“木眼”闹的,其实,未必要把千千百百片树叶儿比喻成什么眼睛。对于大树来说,绿叶不只是一个什么季节,而是一个时代。绿叶出生了,大树就又是一回青春期了。叶子们出生的礼仪是十分隆重的。先是一阵春风,又是一阵春雨,树叶儿该生了却不生,要等着杨树的枝枝杈杈上都挂满了丝穗,结了杨花,有了那种清水泼街,黄土垫道,遮天蔽日飞扬着彩带和花絮的喜庆气氛,嫩娇娇的叶儿才出世,才伸出尖喙。绿叶们一见风儿,长得奇快,转眼就连成翠盖绿荫了。
把一片白杨叶子放在手里,感觉又光滑,又湿润,又柔软,又有弹性。叶面还有点毛茸茸的,是长了会呼吸的汗毛吧?还有纵纵横横的叶脉,可不就是血管吗?凡是青春肌肤所有的优点,它都有。我这么说,会有人反对:叶子和肌肤从根儿上说就不一样,谁的脸是绿的呢?当然,我这里的是感觉,感受,感动和感喟,是神似。设想再过上多少多少年,没准儿人的生活习性全变,只靠吸吮水分空气活着,人经了光合作用,太阳一照就不饿了。那会儿,人人的脸都绿,人要攀比谁的脸绿得狠些呢,世上的人种,重新划分为墨绿种人,豆绿种人,橄榄绿种人,葱花绿种人,你的皮肤不绿,脖子上擎着的物件,是苍白的,暗黑的,黄唧唧的,才是出土怪物呢!哦,满世界,太阳底下,都晃着绿脸,是我有感于绿叶生命存在的瞎畅想。绿叶那种勃勃生机所洋溢的神采、神话和诗篇,简直是不可抵挡的。散文家朱自清写过一篇“梅雨潭”,只因一个“绿”字,惹得手中的笔骚动不已,也要长出绿叶了。什么时候读这篇东西都是绿意盈眼。我还看过印象派画家画的绿池塘,画布铺满了绿,醉醺醺的浓酽的绿,涉世未深的绿,嫩嫩的绿,天真明媚的浅绿,成熟性感的深绿,在光与影中颤抖着,张扬着,层层叠叠的绿色,又有着蓝的橙的黄的紫的暗部或反光。画家心中这说不尽的“绿”,也都在白杨树上。白杨举着繁茂的绿叶,就是举起了丰富峥嵘的生命,举起了蓬勃的春天和夏天。绿叶们在风中的私语才好听呢,早晨和晚上都不一样。每天早起,在那起于山谷和大地,带着棱棱角角的晨风掠过的时候,白杨树叶哗啦啦哗啦啦地说着,叫着,唱着,犹如金属的风铃在摇,特别提神。到了晚上,随着湿漉漉的晚雾,倦意的风行到了白杨的枝条之间,这时候可以听到叶子们喁喁私语,沙沙,沙沙,沙沙沙,轻轻的,柔柔的,如琴弦上的颤指,说的都是卿卿我我的情爱。绿叶这样放肆地,坦诚地,没有掩饰、做作和忌讳地说着一切生命的童话与现实,说着生命的向往、欢愉、调侃、爱恋和闲适。那些飞来的鸟儿呀,那些藏在叶隙间的蝉呀,有了绿叶的荫凉,多了绿叶的感染,也有了神聊海哨的空间和抒情吟唱的兴致,它们巴结着白杨的叶子们,也感激着这些叶子。它们和绿叶一起组合成了春夏两季的交响诗。
绿叶是春夏两季的旗帜。绿叶们一同缔造了春天和夏天。风天,雨天,早晨,晚上,我常隔着窗子凝视它们,心里一片绿茸茸的。它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没有谁超然,各色,说不上谁出类拔萃。它们加在一起才可以说是蔚为大观。隔着窗子,看满树的绿叶翻动,如一千一万只小巴掌在为温润的大世界鼓掌,我的心也为之感动。仰首看硕大树冠上的一片又一片渺小而又平常的叶子,与站在摩天大楼上看街上如蚂蚁般蠕动的人群,感觉是一样的。世界的存在全在于渺小的个体的组合,分裂,再组合,再分裂;历史就是加减法,加了再减,减了再加;时间呢,也许就是不断重复创造和毁灭的过程。是啊是啊,听那肃杀的秋风,不打招呼就径直闯入了天地之间,绿叶在严厉的秋天的无情围困之中,耗尽了最后的汁液,枯了,黄了,挣扎在它们所在的树梢,就要落了。要不了几天,隔窗看树,就难于找到枝头的青春色,难于找到那些绿衣灵物了。树枝光秃秃的,满眼的残臂断指。叶子们,全躺在了地上,显得萧瑟而凄凉。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绿叶》。小说中那位在疾病中煎熬的少女,痴痴地望着长青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祈祷:如果经过一夜秋风苦雨,绿叶犹存,她就活,否则,她的生命就将从人世的大树杈上落下来,死掉。第二日,她惊喜地看到了绿叶犹存的奇迹——其实是善良的老画家以生命做代价,用油画颜料画上去的。也就是说,长青藤上的绿叶永不凋落,到底是浪漫的艺术想像。从绿变黄,从生到死,谁也不能拒绝。当然,叶子们在秋日,也有一段最后的华采,甚至在夕阳配合之下,枫叶们,黄栌叶子们,银杏叶子们呈示出一生中最繁复、最绚丽、最成熟、最深沉的色泽,可这毕竟是最后的辉煌了。白杨树叶也加入了这辉煌的合唱。“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古人在这两句诗中所透露出的真理,因为带着一点惆怅与哀婉,才传世的。当然,绿叶黄了,在离开大树的刹那,发出的绝响,在风中所作的最后的美丽的舞蹈,也许可以称之为大自然最精彩的杰作之一,但是,这到底也只是“天鹅的绝唱”了。
到了白杨树叶凋落的这些日子,我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白杨树怎么生了那么多只眼睛,那些大大的眼睛又怎么终日终年地木然地瞪着。
惋惜?惆怅?怀旧?
明年春天,又会有万千绿色的“小鸟”站上枝头的,不是吗?
今年落下的黄叶,落了就落了,没有哪一片叶子感慨万千,因为,它们,每一片叶子,到底都绿过。法国著名作家、哲学家萨特,在写作他的《辩证理性批判》的过程中搞垮了自己。当采访者米雪尔问到他对这种垮掉的感想时,坐在轮椅上的萨特笑眯眯地说:“健康是为了什么?写《辩证理性批判》——我说这些并非骄傲——写一部长篇的、优美的和重要的著作,比好的身体更为重要。”
这番生命价值的阐释,的确应当使世上一切庸人震惊,让一切精英叹服。也许,这可以看作是一枚曾经缔造春日和夏季的绿叶——在它为黄叶飘零时的潇洒的独语?还有,那位温莎公爵,英国爱德华八世亲王,为了他和辛普森夫人回肠荡气的爱情,毅然放弃了王位,创造了20世纪最痴绝的爱情传奇。他自己著文说道:“我决意逊位——在我面对爱情与责任时,我终于选择了爱情,我要很庄严地走下王位。”温莎公爵为此再三思虑,心情起伏,在卧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最后决定向王室提出挑战,被迫摘下王冠选择了爱情,谁能说这惊世骇俗的爱情选择不也是一种责任?
说不尽世上有多少辉煌过的生命,在中国历史上,荆轲踏易水的咏叹,稽康临终的琴歌,岳飞在风波亭的狂草,还有,林觉民的绝笔《与妻书》,这些人的生命过程再短,也可以说是一日长于百年。还有那些小人物呢,种树的郭橐驼,青楼的李香君,等等,等等,都活出了自己的模样儿,有过自己的欢悦。也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浓绿与圣节。树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生命之树也不可能常绿。该绿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绿,绿个淋漓酣畅,绿个浓情如酒,绿上一个春,一个夏,甚至还包括半轮秋,绿个够。
(摘自《文心与画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8月版,定价:28.00元。社址:北京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28号,邮编: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