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教育,近年来人们一直在说“素质”,我关注这个话题,却一直不很明白“素质”二字在时下的语境中所指何为,但依据我个人的理解,我对这个词感慨良多。
偶然读到一本书:《原上草——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其中相当一部分内容,是1957年所谓“鸣放时期”大学生们所写的大字报,翻读之下颇为震惊:五十年代的学生们竟然如此优秀,这是我想不到的。他们的理性、学养、质疑世界的勇气和坚守个人尊严权利的自觉,都是后二十年的学生们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我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对六十年代的红卫兵们的造反略为熟悉;到了七十年代我们进入青年期的时候,我深以为愧,我们这一代不仅无文化可言,甚至连青年期也未曾有过。一个白卷先生加“一个小学生的日记”,如同一些权力者操纵的木偶,就成了这一代的标志。这更等而下之的一代就不提了,且比较一下五十年代学生和六十年代学生的差别,各自处在人生的叛逆时期,同样以大字报的形式,他们分别要反叛的是什么?
五十年代的学生写道: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允许怀疑的问题;任何人都有探讨一切问题并坚持自己见解的权利。”
“为民主运动而斗争是作为党领导的必备条件,是党的责任,任何人都不能也不配恩赐人民以民主,民主是人民自己的。说民主是党的恩赐与说生命是上帝的恩赐是同等的愚蠢。所以民主不能是给多少算多少,而必须充分而完整。”
“胡风决不是反革命,我要求政府释放胡风。作为一个公民,我来过问法律,这是正常的。我的行为有宪法支持。”
“由于过分强调了阶级矛盾、仇恨,所以一些绝灭人性的东西无阻地发生了。……学生开始以无人性的方法,以得到领导对其阶级性强的信任。无人性成了得到信任的强有力的工具了!”
“我们要求健全社会主义法制,争取民主,保障人权和精神人格的独立——这就是我们斗争的目的。”
“正义万岁!真理万岁!民主万岁!人身自由万岁!”
“我们都要走自己的路!”
……
这些五十年代的青年学生,几乎无一不是衷心拥护社会主义的,然而他们少有偶像崇拜,反对“大救星”的颂辞,反对愚民政策,拒绝盲目追随,呼唤人道主义,……这些都是做人的优秀素质,更是知识者应有的文化素质。然而,到了六十年代,我们再难从青年学生那里看到这种素质了。
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被称之为规模空前的“大民主”运动,在这个巨大得令人眩目的舞台上,红卫兵一代以他们自身的素质能演出什么样的话剧来呢?我手里有一本《文革大字报精选》,随手翻开,满目皆是这样的文字:
“毛主席是统帅,我们是他的小兵。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什么也不怕!”
“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造反?你们胆敢造反,我们就立即镇压?这就是我们的逻辑。反正国家机器在我们手里。”
“我们要把一切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东西统统打倒,砸它个稀巴烂?”“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让我们更加紧密地团结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旗帜下,积极行动起来,万箭齐发,万炮齐轰,……不把刘、邓拉下马,誓不罢休,不挖掉修正主义的总根子,死不瞑目!”
除了这套面目一统的语言方式之外,与所有处在叛逆年龄的青年人一样,这代人也愿意提出一些与众不同的问题,比如在还算带有自发性的文革初期,一群造反的中学生写道:“孙中山的像决不能挂在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像的对面,决不能挂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前面!我们要打碎这不合理的现象!”而一群大学生则在致党中央和毛主席的信中,建议实行崭新的文科大学学制,要求“文科大学必须以毛主席著作作为教材,以阶级斗争为主课。”……
差别是相当明显的。较之五十代、六十年代人的个人思考个人选择能力已极大地弱化,五十年代的学生能喊出“民主、自由和人道主义万岁!”的口号,六十年代的学生呼喊的就是“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五十年代的学生大字报是个人署名,即使是匿名,也明确表明作者是单个的人,是“我”,个人选择个人负责个人承担还被视为做人的基本素质。六十年代人则绝大多数以集体署名,某某总部,某某兵团,即使是单个人,也要虚构出一个庞大的集体之名把自己藏进去。所有的思想或行动都隐匿在集体之中,个人如同万恶的个人主义一样,彻底消失。有一些署名尤其令人叹为观止,比如这样一个排列宏阔的阵势:“中共中央、中共北京市委革干子弟”;“中共中央军委国防部革干子弟”;“十六省市委革干部分子弟联合行动委员会”。后人想必不能明白这一长串的署名是个什么意思。这算得上是当年最典型的集体主义的怪胎,却能给人极大的心理威慑。但究其实,不过是一群情知个人无价值的青少年搬出父辈招牌以壮胆而已,如同我们常见到的乐于以某某人物的第N代孙自居的庸常之辈一样,是数千年的旧传统,没有什么新鲜。
从1957年到1966年,前后不足十年,青年学生的面貌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其间自然有旁的原因,但教育(首先表现为学校教育),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教育,大规模的公共教育,以立法的形式强制性的义务教育,它对每一个人的影响是极深入的,它甚至直接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生存方式。
所谓素质,在不同的教育宗旨之下,所指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在以个人为本位的教育思想里面,“教育的核心是人格心灵的唤醒”(斯普朗格),每个孩子都被认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个体,通过教育者对他独特的关注而认识他自己,认识个体的价值和权利,获得个人感受世界和认知世界的方式,进而获得个人自由选择的理性能力,并学会为个人的选择承担个人的责任。而在以集体为本位的教育宗旨之下,集体是至上的,个人的价值只在集体之中,个人要学会的是趋同、从众、遵守秩序、服从权威。对于前者来说,独立的,自信的,求异的,怀疑权威的,追求独创的,对个人权利十分清楚并极力维护的,具备个人选择和个人承当能力的,被认为是良好的素质。而对于后者来说,从众的,谦卑的,对所处环境适应能力强的,融入集体的(即合群的),靠拢依附组织的,无个人保留的(或曰思想开朗的),维护权威的,牺牲个人的,便被视为好的素质。
应试教育这东西,时下已广遭批评。其实它的恶果并非仅为使学生的负担过重,而在于它以超大规模的标准化的行为,排除了一切求异的、自由选择的可能,无论是学生、教师,还是学校,都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这种大一统的教育体制和应试教育,惟有在集体本位的教育思想和文化背景中可以实现,并日趋完备,维持长久。中国历来有极强的集体本位传统,所谓家国天下,首先在家这个最初的集体里,个人就是被消蚀了的,个人没有自身的价值,他全部的价值就在维系家这个集体,维系传宗接代的链环,以至光宗耀祖的集体荣誉感之中。不会有哪个孩子能得到西方式父母的关注和激励,被认为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个体,有着旁人无法替代的生命价值。个体生命没有什么独异的价值,于是一个大一统的价值取向就覆盖了一切。受教育就是接纳、吸收、熟记、摹拟已有
的知识,认同一统的价值取向,而后通过应试获得家国天下的承认接纳,从前是科举考试,现在是更大规模的公共教育标准化考试。
美国总统曾以提高教学质量为由,试图建立中小学的全国统考,但被国会断然否决。在这样一个教育以个人为本位的国度里,人们不能接受因统考而必然带来的教材统一,教学方式统一,以至思想和观念的统一。在一个多元的社会里,学校的教育是多元的,它的乌托邦色彩,主要表现为纳税人通过政府对其优先的经济投入、资助,使所有的孩子,无论贫富都享有同等的受教育的权利,而不是柏拉图所设计的一个至高的哲人王统领整个的教育思想。多元化的社会中,学校的样式是多元的,各种各样的私立学校,社区学校,教会学校……它们各有各的教材和宗旨。当孩子还没有选择能力的时候,可以由家长选择让他们获得哪一种教育。大学的特色同样分明,各有各的入学申请方式和条件,学生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选择,甚至同时作多项选择。因此见不到我们这里的高
考奇观:每年的某月某日,全国上千万考生和家长如临大敌似命悬一线的鏖战,其规模之巨其激烈之状宛如一场内战。想起当年在蔡元培等先生教育实践的泽被之下的学子们,挎一简陋行囊,自由地走南闯北往各自心目中的学校一处一处地赶考的情形,心中徒生羡慕,因为有了多项选择的可能,于是每一场考试都只是一个可能的机会,它绝非生死攸关,也绝不会因偶一失误顿成“千古恨”。你可以在各校不同的考法中以不同的方式证明自己,尽管有舟车劳顿的辛苦。何况在互联网的时代,同样的多项选择又何须遭受舟车的辛苦?应试教育的愈演愈烈,并非老师和学校存心虐待,实在那绝无仅有无从选择的一试,就是生死之门。
素质教育是作为对应试教育的驳难而提出来的,然而,以大一统的方式自上而下地推行的素质教育,其结果自然是集体本位的,所谓的个性、独创性等等,怕是难有生长的空间。减负的指令虽带有权威的强制性,却也极难贯彻。现在我们所见的最为“有效”的措施是:把政治课和体育课的考试成绩计入升高中的总分,再接着是把一个叫作“综合”的考试科目计入高考的总分。这全是移用应试教育的方式而已。就像弗洛姆所说的那样:凡教育无能为力的通常由社会压力继续完成。以这种方式所施行的素质教育,强化的是更为全面的共性,更加缩小的是个性自由生长的空间。
在现代性的多元社会里,人们日益认识到个性、求异性、独创性对社会发展的重要,更日益尊崇个人生命的价值。尽管如此,前现代社会遗留在人们人格深处的惰性依然是十分牢固的。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对此有大量的研究,看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学研究》等,就知道我们是如何地深陷于这种心理惰性的包围之中。就是在极力推崇个人独立、精神自由的西方社会,心理学家们反复地做相似的实验:设计一个极其简单的常识性的判断题,让周围的众人一致说出一错误答案,以观察那惟一的被试者的反应,通常的结果是被试者在或长或短的犹疑之后,便跟从众人认同了错误的答案。
趋同的、从众的心理惰性是如此之强大,以致我们到处都能看到它潮水一般的席卷威力,人们到处在追逐流行时尚,——无论是嬉皮雅皮的时尚,肥皂剧的时尚,还是身着褐衫炫示残暴的时尚,或怀揣红书表演忠诚的时尚,都是趋同、从众的心理惰性的证明。
时代在演进,许多新思潮、新观念扑面而来,又随风而去,热闹得很,似乎我们已在这热闹中目不暇接地跨越了好几个时代。但静下来仔细想一想,比较培养了六十年代的青少年们的那一套教育体系,至今无论从机制到宗旨,都并没有太大的改变。那种狂热的偶像崇拜,盲目的追随跟从,因恐惧遭集体遗弃而表演的卑怯、激烈甚至残忍,都是过分强化的集体本位教育所种下的恶果。在这样的教育体制之中,是没有所谓个人的,人们既不会独立思想,也不会尊重个人权利——包括自己的权利和他人的权利;至于说到所谓独创性,只要看看那些千人一面的文风,那丝毫无个体感受的辞藻,至少也知道了其时的语文教学是何等的失败。没有个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因之也没有个人的责任。人们藏匿在集体之中,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社会甚至无法追究其恶行。
我尝过那种一统的、一元的教育的恶果,因之我总为我的孩子担忧,深怕他们会再次品尝相似的恶果。
(摘自《2001—2002·东方·人文备忘录》,光明日报出版社2002年3月版,定价:48.00元。社址:北京永安路106号,邮编:1000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