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已经过去好久了,蜿蜒的山路上,还孤零零地走着一副担架。
抬前面的是个红军,抬后面的是个民夫。如果不认真辨认,看不出走在担架前面的那个红军是个女的。因为她的衣服和男红军一样破破烂烂,征途上没有条件洗头,怕长虱子,头发也跟男人一样剃光了。
她叫邓六金。
这副担架她是今天早上抬上的。那时,敌机刚刚进行了轰炸,她发现一副担架停在路上没有走。向站在担架边的一位民工一打听,才知道另一名民工在敌机轰炸时乘机逃走了。邓六金一听,二话没说,抬起来就走……
此时,他们正在爬一个大陡坡。
邓六金已经感觉到了涌到胸口的血腥。不是第一次抬担架,不是第一次吐血,她已经熟悉了这种带点甜丝丝的血腥味。
她的脚步显然慢了下来。
“女同志,你歇一歇吧。”担架上的首长用微弱的声音说,他是一个胸部负伤的团级干部。
“不行,我们和队伍已经落下大半天路程了,争取天黑以前能赶上他们。”邓六金喘着气说。这时,她感到那股血腥味往上翻得厉害,赶忙放下担架,站在路边,“哇、哇”地吐出几口血来。
和她一起抬担架的那位民工看得害怕,忙说:“女人干不得这个。要不,再到哪里找个人来。”
“这里连个人家都没有,哪里找得人。”邓六金擦擦嘴说,“不要紧,赶上队伍就好了。”
伤员也说:“女同志,你不行,再等等,也许能碰上个人……”
“不行,得马上走,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赶上部队,不然,明天一早队伍一拔营,我们就没有一点办法了。来,抬起来走!”邓六金招呼着,和民工抬起了担架,继续向山上爬去。
在30名参加长征的女红军里,有几人没有抬过担架呢?
邓六金终于看见了温暖的篝火。
妇女队队长刘群先看见邓六金,高兴得一把搂住了她,说:“你把大家都急坏了,真怕你回不来了呢!”
邓六金笑笑说:“哪能呢!我怎么能离开大家呢!”
刘群先笑容慢慢消失了。她仿佛自语般地轻声说:“她们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已经把3个姐妹留在了路上……”
从江西走进遵义的30个女人,此时已经少了3个:甘棠、李桂英、谢小梅。
甘棠和李桂英留在云南扎西,离开了中央红军。
1935年2月,中央红军一渡赤水后,在扎西进行了整编。为了坚持地方游击战争,甘棠和李桂英奉命留在了川滇黔游击队工作,后来一起转入川南游击队。
她们后来的经历曲折而悲惨。
甘棠走进红军营垒,对于她的家族来说,是一个明显的背叛。以商致富的阚家(甘棠姓阚,原名叫阚士英——著者注)在四川南溪县名气不小。甘棠在衣食无忧中一心读书,从小学一直读到重庆的中法大学。1926年,她在重庆秘密入了党,那年她16岁,在山城,她认识了赵一曼,赵一曼成了她的偶像。1927年,她被组织调往上海,1928年,调党中央担任交通员,她与一个男人装扮成假夫妻,以家庭形式作为掩护,时间长了,弄假成真,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不久,叛徒告密,机关遭破坏,甘棠的“丈夫”也当了叛徒。在组织安排下,她经由香港转入江西苏区。
比甘棠小一岁的李桂英是江西寻乌人,因家贫而走进红军。她在瑞金曾被授予“扩红模范”称号,并得到了一块奖牌和一顶红军帽,她因此而显赫。
在扎西留下来不到一个月,李桂英就经历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1935年3月15日,李桂英的丈夫、川南特委组织部长戴元怀,在四川琪县大石盘战斗中,为掩护主力突围,阻击敌人时中弹牺牲。
带着寒意的春风把这个24岁女人的哭声传得很远……
第二天,她又和她的战友甘棠一起,随着这支只有一百多人的队伍,走进了大山,去与敌人周旋。
川南的1936年冬天,出奇地寒冷。离开中央红军一年多的甘棠和李桂英,在那个冬天经历了战士和女人的双重屈辱和痛苦。
几十年后提起那个冬天,她们还心惊肉跳。
在六七百滇、川军的围攻下,坚持了将近两年的川南游击队被打散了,甘棠和李桂英在云南扎西水田坝同时落入了滇军之手。
那是一个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豺狼撕毁了一个年轻姑娘的最珍贵的东西,在敌人严刑拷打面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甘棠,此时哭出了血……
李桂英被关进了监狱。
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一对离群孤雁还在铁窗烈火中。
1937年5月,甘棠被递解回四川南溪老家,交她父亲监管。她父亲以早向官府呈文断绝父女关系为由,拒绝接收。后在社会舆论压力下,才勉强将甘棠留下,关禁在一间小屋里,严加看管。一星期后,甘棠越墙逃走,先到重庆当了一段小学教员,后与四川地下党的负责人罗世文接上了关系,重新回到了党的怀抱。
然而,甘棠的厄运并没有真正结束。
她不愿回首的扎西水田坝那个黑夜,总在追随着她。
延安整风中,组织审查了她的被俘经过,作的结论是“轻微动摇”。这四个看来并不沉重的字注定了甘棠的日后不会轻松。
“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将已是第三届人大代表、四川省高级法院副院长、党组副书记的甘棠揪了出来,他们轻而易举地将“轻微动摇”演绎成“叛徒”。
与此同时,造反派靠想像和夸张把甘棠被敌连长侮辱的经过写成大字报,铺天盖地贴在成都和重庆的大街上。
她走在路上,一群小孩围追着,用沙子和小石块扔她。
她承受不住了,想离开这个世界,被善良的保姆劝住了。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深深地攫住了她,她变态了,她开始向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汇报”和“请罪”。
她病了,气喘不上来,医院听说她是“坏人”,不但不让住院,还卡断了她的供氧。一天晚上,她昏迷了。没等到救护车开来,就在保姆的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后来得到了平反。
李桂英坐牢一直坐到1937年10月,经组织保释出狱。1938年到汉口长江局工作,一见到邓颖超大姐,就忍不住扑过去哭了起来。
“文革”中她也被戴上了“叛徒”的帽子,开除党籍,挨够了批斗。
平反是同样的结局。
谢小梅和负伤的丈夫罗明一起留在了贵州。
遵义会议后,“罗明路线”的代表人物罗明被起用了,担任红三军团政治部地方工作部部长,胡耀邦是该部秘书。在二渡赤水后的娄山关战斗中,罗明和胡耀邦在指挥部队隐蔽时,同时被敌机炸伤。胡耀邦轻伤,罗被炸成重伤,左手大动脉被弹片击中,流血过多,当时就昏了过去,被送到了干部休养连治疗休养。
在干部休养连担负看护伤病员的谢小梅没有想到,她和自己的丈夫以护理和被护理的关系在休养连里相聚。
罗明的伤一天天好起来。
过了北盘江的一天,陈云把罗明找了去,传达党中央指示,要他和妻子一起留在贵州开展工作,并把一位陌生的人介绍给他:“他叫朱祺,你们以后在他的领导下进行工作。”
红军走了,他们留下了。一切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的便是无尽的苦难。
他们随朱祺跟着一个向导,行至关岭县城门口,被黔军犹国才部逮捕,关进了监牢,罗明、朱祺、向导三人住男牢,谢小梅住女牢。
这时,他们离开部队才两天。
这是谢小梅第二次坐牢。
她第一次坐牢是在1930年的6月,那时设在她家的福建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站(谢小梅是福建龙岩县适中人)被敌人破坏了,她的大哥谢仰周被敌人抓获打得遍体鳞伤,而后杀害,并暴尸三天。
谢小梅闻讯赶来,也被敌人抓住,关进了监狱。敌人威逼利诱,从她口中得不到任何口供,只好将她和母亲一起赶出家乡。
那年谢小梅17岁……
第一个受审的是朱祺。从深夜一直审到天亮。早晨审毕后,朱祺即和向导一起,带着组织给的全部经费,出了监狱。当时罗明、谢小梅身无分文,罗明要求朱祺留下点生活费,被朱祺拒绝。
接着,罗明和谢小梅遭到了严厉审讯。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生意失败的小商贩,法官说他们是共产党,并说前面的人已经交代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商贩。罗明、谢小梅拒不改口,法官以商贩必有财物向他们勒索,谢小梅无奈,交出了自己早年一直藏着备用的金戒指。后来县长察监,罗明喊冤,法官收了金子,也松了口,坐了十几天监狱的罗明、谢小梅夫妇被逐出县境。
从此,声名赫赫的原中共福建省委书记罗明和他的妻子,不仅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就连生活也陷入了困境。
他们扮成难民,拣小路走,寻小店住,靠卖衣服换点吃的,来到了贵阳——他们希望在那里能找到党的组织,开展活动。当时蒋介石还在贵阳督战,城里控制森严,他们不但未能接上关系,生活也成了问题。谢小梅由他们住的小客店老板介绍给伪保长刘简章家做女佣,每日只管两餐,没有工钱。罗明则穿上了写着“清道夫”几个字的衣服,在街上扫马路,成了贵阳城里的一名清道夫。
后来,消防队看出罗明有病,开除了他。
失去了清道夫工作的罗明只好和妻子离开贵阳,准备再寻机会,完成党中央交给的开展工作的任务。
不料他们正要离开贵阳时,罗明又被抓走了,有人说他是共产党。一通吊打审问之后,由伪保长刘简章具保,放了出来。
在贵阳开展工作已无可能,他们踏上了另一条苦难的“长征”之路:下广西,进广东,经广州、香港,到达上海。
他们希望在上海找到党。
然而他们遇到的却是出卖。
出卖他们的是罗明的堂弟。那个无赖鸦片鬼以300元把他们卖给了上海租界的密探。他们又一次进了监狱。
这是谢小梅第三次坐牢。
在狱中,他们又一次被出卖。
敌人得不到他们是共产党员的任何口供,便搬出了朱祺——那个曾被指定为他们在贵州开展工作的上级的叛徒,朱祺一看见他们,便涎笑着向主子谄媚,指着罗明说:“他们都是共产党,男的就是‘罗明路线’的那个罗明。”
谢小梅指着朱祺的鼻子骂道:“叛徒!我真想一枪打死你!”
他们的身份被证实了,一起被押送南京监狱。冬天,罗明在狱中病重,经在上海的大埔同乡商人联名保出就医(罗明是广东大埔人)。谢小梅靠糊信封勉强维持二人生活。
来年春,罗明病稍好,他们一起回到广东大埔罗明老家。由于他们在离开中央红军后的经历无法被证明,闽西特委只同意他们以党外人士的身份进行活动。
从此,罗明和谢小梅成了“党外人士”。
罗明和谢小梅分别改名为罗亦平、谢章萍,在中学、小学一边当老师,一边宣传党的政策,宣传抗日,发展革命力量。1947年,中共南方局遭到破坏,在家乡很难继续开展工作,谢小梅经组织同意离开大埔前往新加坡,仍当小学教师。1949年6月回国。
建国以后,谢小梅没有显赫过。她的履历表上的职务一栏里分别填过:文化补习学校教员;省民委一般工作人员;图书馆管理员;百货公司采购站一般干部……她的行政级别一栏里,填的是:行政二十一级。1973年退休后的月工资是四十五元五角。
1981年,广州市委恢复了她停止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党籍。
那天,年近70的谢小梅流泪了。她找回了1935年在滇黔边那个令人难忘的春天丢失了的生命……
(摘自《新写长征图文档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8月版,定价:49.80元。社址:北京鼓楼西大街甲158号,邮编:10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