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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国心

2003-01-10 19:15:00 来源:书摘 立花珠美自述 张向东整理 我有话说

为了把中国东北变为日本的殖民地,日本侵华期间向当时的满洲移民八十多万人?计划移民二百万人?。1945年日本战败后开始了历史上最为狼狈的大溃退。当时,日本军人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移民。遗留下来的日本孤儿被中国普通百姓无私无悔地抚养着,叙写了一个个感人的故事。本文主人公便是其中的一个。
  
  我是日裔华人,我的日本名字叫立花珠美。中国名字叫乌云。这是我的蒙古名。乌云是蒙语的音译,意译是聪明。它寄托了养父养母对我的美好祝愿和期待。我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遗留在中国的日本孤儿。
  
  我1939年生在日本。1940年,跟我的父母,一共五口人,来到中国。当时就住在咱们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的乌兰浩特。原来叫王爷庙。日本帝国主义当年建的兴安南省,首府就设在王爷庙。我们家在那儿一直住到1945年。
  
  1945年,听到苏联出兵的消息后,当地日本的行政人员都逃跑了。我父亲因公出差去了通辽。他当时是日本政府派到中国来的工作人员。我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当时,我最大的姐姐才十一岁,我只有八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母亲领着这帮孩子,想带我们跑,又怕父亲回来接我们,怕我父亲扑空。
  
  这时候,苏联的头一批飞机来了,把房子都炸了,铁路也炸了,想跑也跑不了啦。
  
  一天晚上,来了一些日本军人,我们家门前来了辆大卡车。我母亲带着我们这帮孩子上了车。我年龄小,上了卡车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在野外。周围都是稻田,没有人家。卡车也没有了。附近集中了好多人,都是妇女、小孩、老人。白天,我们头上戴着用草编成的伪装圈,飞机一来,我们马上就钻山洞。飞机过后,再继续走。因为都是妇女、小孩、老人,一天走不了多少路。公路南边的坡下有一个十几米、二十来米的大深沟。我们走到这个地方,就听见四周机关枪响了。给我们带路的日本军官知道被苏联红军包围了,就让我们往沟里跳。
  
  当时,我姐姐和我能跟我妈妈走,我妈妈还背着那年正月生的、未满周岁的小妹妹。我六岁和四岁的弟弟跟大人走不了,又没大人背,这样的小孩就和几家合起来,雇一个当地人赶的勒勒车送。
  
  听说被包围了,我姐姐吓得赶快就往沟里跳。哪知道,谁先跳下去,谁就给压到沟的最底层。我姐姐就是这样给压死的。
  
  我当时害怕,就扯住妈妈不放。我妈妈搂着我又背着小妹妹,等我们跳沟时,就是最后一批了。跳到沟里以后,人摞人,摞成人堆,日本军官就让扔手榴弹。这就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武士道精神!
  
  我妈妈带着妹妹和我一块挤在人堆里,正好就我们那一堆没挨上手榴弹。这样,一部分人死了,没死的人就得各自在沟里找个地方先把自己的孩子杀了,然后再自杀。
  
  我母亲也没有找个适当的地方,就在人群中间,放下我不懂事的妹妹,拿着刺刀,就那么一下,弄了一摊血,妹妹“哇”的一声,当时就没命了。我看了非常害怕。母亲回过头就要抓我,我就跑,在死人堆里使劲乱窜。跑出去四五十米远,我还以为母亲在追我,过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回头一看,母亲没追我;她已经倒在我妹妹的身边,已经自杀了。原来她不忍心(呜咽)……看见我跑,就让我跑了。等我往回跑的时候,她已经(呜咽)……可是她自己捅自己,没有捅到要害的地方,当时没有死。
  
  我过去就跪下了。我妈妈瞪着眼睛,身体还在抽动。她对我指着兜里的钱包。那里面有钱,还有我们的全家照。妈妈含着泪说,你拿着钱和照片,找你的爸爸去吧!
  
  沟上死人也很多。拉我弟弟的那辆勒勒车,早已经来到沟边上了。别的人家知道勒勒车来到了,就把自己的孩子接走了。我妈妈孩子多,她也心慌意乱的,什么都顾不过来,我们家的孩子没人接,我两个弟弟就死在勒勒车上。
  
  到了下午,我妈妈的血也流尽了,神志也不清了。我就守在妈妈身边,一直等到她咽了气。(哭)
  
  我在死人堆里待了大概有两天两夜。饿了就拾点吃的。渴了就把掺人血的雨水捧起来喝,困了就在死人堆里睡。
  
  过了两天之后,公路上装甲车、坦克的声音不像头两天那么响了。这时候,我才从沟里爬出来。
  
  我看到东边来了两个中国老大爷。有个老大爷来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胸脯,还拍拍他的胸脯,然后往西指。他的意思我懂了,他见我是日本孤儿,知道我不懂汉语,就比画着告诉我,想把我领到他家去。
  
  这天晚上,我跟着这个老大爷到了他家,老大爷姓崔,是个老贫农。家里已经有四五个小孩子,还有病人。他并不是想抱养我做他的孩子。他只是想救一条人命。
  
  第二天,我就被人领走了。领我的就是我现在的阿爸、阿妈。阿爸是蒙古族,阿妈是汉族。他们没有孩子,把我当作亲女儿一样,视为掌上明珠。
  
  在这个家庭里,我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1957年大学毕业以后,走上了工作岗位。
  
  1972年,中日两国恢复了邦交,田中角荣首相访华,会见了周恩来总理。我看到了这条消息后,非常高兴。因为我生身父亲的下落,我还不知道呢。他是死在中国了?还是回日本了?我也很想找一找我留在日本的亲人。
  
  在日本我还有个哥哥。我七八岁的时候,看见我的母亲经常收到日本的来信,信里总带着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十几岁的样子。我母亲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就掉泪。
  
  后来,一位居住在日本的华侨撒木拉回国探亲,我便托他去找。
  
  撒木拉先生4月份回到日本。5月份我就接到了日本的来信。我当时没仔细注意这个信封,总以为是撒木拉先生安慰我的信:他回到日本一个月了,得写信来安慰安慰我,我就不在意地拆开了。
  日文中有一半多是日本汉字,像咱们的繁体字,我看了一会儿那些日本的汉字,那个意思越看越不像是撒木拉先生写的。后来一看署名,写的是:立花甫。
  
  这是我亲哥哥来的信!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在做梦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我拿着这封信就像发了疯似的,这边、那边跑开了:我找到我的亲哥哥了!我找到我的亲哥哥了!(哭)我得让老师们也分享我的快乐。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绪万千。整整三十五年,从1945年到1980年。三十五年啊!三十五年来的酸甜苦辣,苦辣酸甜,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我睡不着觉,就干脆起来给我哥哥写信。写信时,拿着笔,刚写几个字,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哭)好不容易写了几行,眼泪还是在流,都滴在信纸上面,写的字当然就模糊了。我就换一张信纸。换了一张又一张,也不知道换了多少张。到天亮的时候,这封信总算写成了,邮走了。
  
  我哥哥第一次来信,写了十五页,还寄来了一些照片,他现在家庭生活的照片。我哥哥在信上说,让我回去探亲,给父亲扫墓。
  
  1981年8月1日,我做了些简单的准备,离开库伦,来到北京。8月7日,我坐上了中国民航班机飞往日本。
  
  飞机到大孤机场降落,我走下飞机舷梯,到了检票门前,我老远就看见我哥哥眼巴巴地在那儿等着。他也老远就看见了我。看见我哥哥以后,就使劲儿跑;我哥哥也不顾旁边检票的阻拦,也往里冲。我们俩紧紧相抱在一起。
  
  听哥哥说,我父亲那一年听说苏联红军来了,正要从通辽往回走,走到白城子,铁路已经被炸断了,父亲就在白城子跟一些逃跑的日本人,从朝鲜坐船回到日本。回到日本以后,父亲一直要找我们姐妹、弟弟和母亲,因为中日两国已经断交了,没有来往,不好找。父亲1953年又找了个老伴。1972年,父亲也去世,我感到最遗憾的,是最终没有见到我的父亲。(哭)
  
  找到亲人后,我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气氛中,但是,哥哥嫂子上班后,总感到孤单。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赶快回中国!我想念我的中国,想念我的阿妈!
  
  我的阿妈,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女儿。为了把我养育成人,她受了很多的苦。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患重感冒,发高烧,神志都有点不清了,阿妈很着急。那时候,农村缺医少药,阿妈就干脆把我搂在怀里头,盖上大棉被,给我捂汗。我还记得,阿妈为了供我念书,她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几个老母鸡下的蛋,她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给我阿爸吃,她把鸡蛋攒够了十个二十个就拿去卖钱,卖了钱就供我读书。
  
  我还记得,她数九寒天到野外扫碱土。扫了一堆用小车拉回来,弄成碱水在热锅上熬,做成碱块拿去卖,换点钱供我念书。我看到过阿妈的双手,长期在碱水里泡得都起了泡,皮肤的颜色和我们正常人的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事情好多好多,是中国的阿爸、阿妈,给了我报答不完的恩情。
  
  我还想着我的中国的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对我的爱,对我的关怀。从我上中学到大学毕业,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受到党和国家、人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在小学、在中学,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我是日本姑娘。可是,他们不但不歧视我,反而非常关心我。
  
  我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享受的是特等助学金。到了大学,也还是照样给我特等助学金。我深深感到中国人民对我的爱。在初中一年级的上半年,我就写过一篇文章:《我爱中国——伟大的母亲》。
  
  到了工作岗位以后,我和分配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办公室的姓马的蒙古族老师结了婚,还有了一双可心的儿女,生活十分幸福美满。不幸的是,他患了肝硬化,1971年4月8日去世了。三十多年了,我忘不了他。(哭)当时,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几乎有点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就在这时,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知道我爱人去世了,怕我寂寞,怕我孤独,就轮流着到我家和我做伴、说话,一宿一宿地总是经常有一帮人陪着我。
  
  如果我有病了,或者我的孩子有病了,我的同事们就奔前跑后,请医抓药。
  
  1983年,我们库伦旗旗党委和政府,为了表示对知识分子的关怀,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在我们那儿盖了十五间北京式的平房。这在当时当地算是最高级的了。分给教育系统知识分子的就只有一户。这一户就给了我。
  
  我把我的爱奉献给学生,所以学生也把他们的爱奉献给我,他们给了我无限的温馨。
  
  我的阿妈,我的乡亲,我的学生,死死揪住了我的心。我就是觉得回中国生活好,就是感到精神上充实、愉快。我嫂子,我哥哥,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感情,全都是中国的感情。日本是我的祖国,我爱日本,但是我更爱中国。
  
  按照护照的日期,我可以在1982年2月初回来。但是,我是1月10日回来的。当我坐上日本的民航班机,离开大阪的时候,心情非常难过,也流下了眼泪。我毕竟是离开了我的祖国,离开了日本的亲人!
  
  经过4小时的飞行,我又来到了中国大地上空,看着中国的大地,一股暖流就在我心中流过。这种心情并不是虚伪的,真是这样,只是我不会用语言形容出来,只会自己对自己说:中国啊,我又回来了!
  
  (摘自《记录被忽略的历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9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北京东城沙滩后街55号,邮编:10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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