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新文学书刊在唐?发表《晦庵书话》以前,似乎并没有什么版本上的价值,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以我个人的所知,解放前三十年代似乎是有阿英在访书之时,比较注意新文学的资料搜集。但即便是他,也只注意收集刊,而不是书。所谓刊,就是期刊杂志。至于那时对新文学书有所爱好者,恐怕也只是作为一种兴趣上的收藏,犹如今人收藏金庸、琼瑶的小说。真正把新文学书提高到版本收藏的高度上来认识,成为继古书版本之后的又一个版本学,从而确立了一系列价值上的认定并成为社会普遍承认的标准,就是自《晦庵书话》始。但这一切还是在研究新文学史料以及与此工作有关系的人的有限范围里,从广泛的社会角度看,新文学书并没有成为大气候。这就是新文学书在过去的大致状况,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基本上都是如此。新文学书现在的状况如何呢??大约九十年代初,中国书店海淀门市部从四川弄来一大批书,古旧书外加期刊杂志什么都有,五花八门,其中有不少新文学。我那时已在搜集这些书,见有如此丰富的精神食粮,大喜过望,每日徘徊其中所获甚多。有意思的是,那售书的屋里基本没顾客,整天就我一个人,偶尔有人从门口伸头一看,见里面是卖破烂旧书的,即掉头而去似乎不屑一顾。屋里还有沙发一张茶几一个,累了可以坐在沙发上喝茶。因去得多了,和店员们熟识起来,所以常山南海北地闲聊,真是其乐陶陶。有一天,书店经理的一番话,让我很久不忘。那是他来这屋里巡视,见只有我一个人在选书,就和我谈了几句。他望着这些新文学书,感叹道:“这些书现在是没人认,不过我敢肯定,用不了三五年,大家一定会像藏古书那样藏这些书!”这就是当时的情况。
丁 这么说,新文学书在当时不受重视?
陆 这个问题得这么看,对研究它的人来讲,已经极为重视。作为一种普遍的藏书,它还没有在大众当中盛行。当然,也有这种情形,就是有些研究者或收藏者不知道信息。比如在这期间,我就打电话告诉了姜德明先生,姜先生一次就买了约六百元的新文学书。大约过了快一年的时间,有天我在书店里挑书,碰上位小伙子,他一边从书堆里使劲往外抽两册鲁迅编的《唐宋传奇集》,一边情不自禁地嘟哝:“这儿有这么多好书,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其实这两册书在这儿立了都一年了,是很难一见的初版本,二十元一册,两册四十元,陶元庆作封面,毛边。我因已有此书,所以未买。但每次选书目光掠过它们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停留一下,心想这么难得的好书怎么就没人要呢?没想到那天还真碰上了买主。所以我说,书不是卖得很快,有的原因是信息不灵。但反过来讲,中国书店海淀门市部位于海淀图书城里,海淀图书城四周环绕着很多高校,最是人文荟萃的地方。这些书,尤其是难见的书能放一年而没被人买走,可见当时收藏新文学书的人不是很多,更没有蔚然成风。
这种情形大概在两三年后迅速转变。我印象很深的是这样一件事。中国书店在这期间举行过一次“本世纪稀见书刊资料拍卖会”,这里面大部分是新文学作品。我接到目录后看看,感觉底价都太高,有些书甚至超过了一般的古书。拍卖的结果,是大部分的书都以比底价高的价格卖了出去,令旁观者大跌眼镜。后来我见到了经办此事的中国书店某负责人,他对我说:“当初我们给这些书定底价时,意见并不一致。老师傅们说,这些书是平装旧书,价值不大,别定高了,高了没人要。我说不然,这些书更难找,现在会有人认。”所以,市场是试金石,说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这上走了。
从现在来说,新文学书中的珍本,似乎并不逊于古书中的珍本,一直受到藏书者的高度重视,列为收藏的重点。同样是中国书店海淀门市部,有一年又弄来一批旧书,其中夹着新文学。这回可不像上次那样不声不响地往架上码书,然后静悄悄地坐等。这回书店进了旧书的消息,恨不得在发售之日的前两月就以种种渠道在藏书者中广为散播,引得许多人到店里打探,询问发售的吉日。而店里的答复则总是先说还没整理好,继则曰大概是这月底吧,或是下月初吧,总之,把大家的胃口高高地吊起来。终于,吉日到来。这天早晨藏书者们比太阳起得还早,早早地拥堵在书店的门外,力图最早一个冲入书店里边,那种磨拳擦掌的架势似要和谁以命相搏。好容易开门了,大众往前一抢,结果全卡在门口,谁也进不去,于是里边的店员一边呼喝一边把人往外推,门口的人依然大呼
小叫地往里抢,乱糟糟地一大团。就这阵势,和几年前那种冷落的门庭比,真恍若隔世。
丁 先进去的能抢到好书吗?
陆 当然能。不然他抢着往里跑什么?比如那次,就有《我们的六月》和《我们的七月》被捷足先登者拿了。这两册书很难见,更难的是同时碰到,而且这次的两册还都是初版,书品还相当好,可遇不可求之物。
早晨上的书抢光以后,大家问店员什么时候再上,店员总推说不清楚,说,也许一会儿,也许中午,没准儿得下午。大家于是都先耗在书店里。耗了几个时辰,实在耗不起的,叹口气,走了。剩下的众兄弟不顾口渴腹饥人困,下定决心,严防死守,鼓起余勇作困兽之斗,与店员一直拼到关门。那情景称得上是惨烈。
从拍卖场上得到的反馈也是如此,场上所拍卖的新文学书刊,只要属于珍本一类,全可以得到高价。不仅国人买,香港人、台湾人、日本人、韩国人,包括美国人也收。所以,它是继古籍版本之后的又一个新版本学,正受到广泛的重视。我觉得,这就是它的现状。
丁 你预测它的未来呢?
陆 前途自然是光明的。我常常回忆起一位已故的中国书店老师傅对我讲过的话。那时我正在起劲地收罗新文学书,有次他对我说:“小伙子,你的路子对。新文学书虽然没有古书的年头儿长,但古书正因为年头儿长,一种书,历朝历代不断重印、翻刻,大多都不稀见,能找着。新文学书虽然年头儿近,可就短短的二十来年,这几十年又是战争又是动乱,再加上也正因为它年头儿近,过去人们不重视它,乱扔不保存,留到今天的反倒少,好的就更少。你在这上下功夫,对。”我觉得,他这番话就是预测了未来,我对未来也这么看。
陆:我所以说鲁迅兄弟是重中之重,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他们都是“五四”时代新文化运动的先锋。那时还有钱玄同、刘半农、胡适等人。但钱玄同和刘半农、胡适本质上还是研究学术,后来的注意力和成就也都体现在各自的学术成果上,不像鲁迅兄弟主要体现在思想文化上,成为影响当时及后世的文化界的领袖人物。第二是鲁迅和周作人开创了两种不同的思想文化。鲁迅基本上代表了进步、革命的一派作家并对作家群体的影响巨大,形成了当时创作的主流群体。而周作人,似乎更代表学者的群体,以学术、闲适为风格,对学者们的影响较大。作家和学者之间并无任何界限,那个时代既是学者又是作家,或先学者而后作家或先作家而后学者的人比比皆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鲁迅和周作人各自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思想文化和认知方法,且都影响深远,是人们长盛不衰的话题。所以,他们的著作,初版的著作,一直是收藏爱好者的重点。
丁 您是不是也搜集了不少他们的书﹖
陆 是。周作人的著作,差不多全了,包括他早期的翻译作品,但也有几种我没有。我收藏的书里,还有他写了题词送给张次溪的,算是比较难得的书。
鲁迅的著作,包括他的译著,我差不多齐备了,包括译著中最负盛名的《毁灭》、学术上最负盛名的《中国小说史略》等等。但是他关于美术方面的书我一本也没有,恐怕是因为太稀见了。
我所拥有的周氏兄弟的著作中,大约百分之八十是初版本,百分之十是二版,百分之十是更后的版本。要是从书品来说,品相完好的约占百分之八十。
丁 什么叫品相完好?
陆 品相完好指的是书品完好的程度。所谓书品,即书的外观。拿新文学书来说,即要求书脊不裂,封面封底完整,不缺页不少字,不污损不破烂,最好是簇新簇新,新若人手没有触摸过。以此标准往下推,有十品之说。不过大致说来,也就分三品。一本书如果书品太差,其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所以藏书家为了书品,经常调换自己的藏书。比如他有了一本初版本的《呐喊》,那当然是极难得的新文学中的善本,可惜封面脏了,或是扉页被撕了,或者书里边有墨水污迹,或是毛边被切光了,或是一切都完美,偏偏书脊处被糊上张牛皮纸,看去大煞风景。但因此书难得,有毛病也先存着。——只要发现有更好的,马上买来调换。在过去,可以用自己这本再加些钱,去跟书铺掌柜的换回那本品相好的。现在没这种事了,只好去买。那部旧的,还得自己留着。
我懂得什么叫品相,也是通过了一个惨痛的教训。
丁 教训?还是惨痛的?
陆 没那么严重,我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才这么说。那是有一次,我在琉璃厂某中国书店门市部看见鲁迅编的《唐宋传奇集》的下册。陶元庆作封面,初版本,毛边,书品有个七八成,因是残本,只要七块钱。我一高兴,买了,心想没准什么时候能碰上上册,行话说,这叫“不弃丛残”。
没想到过了不久,我还真就在海淀中国书店门市部碰上了上册,也是初版,而且比我这本还要新。但有两处毛病,一是毛边被切成了光边,二是封面上被原收藏者用毛笔写了字,字不但写得不好而且还浓笔重抹,有些破坏了封面的设计之美。因这本也是残本,所以书店开价五块,我犹豫了一会儿才买。
丁 您干吗还犹豫?这不是配上了吗?
陆 关键是旁边就放着一套上下册齐全的《唐宋传奇集》。毛边、初版、封面封底干干净净,尽管有些旧,已不挺括,但比这本毛边已切又被人涂抹的强许多。
丁 为什么不买这套?
陆 原因简单,就是这套要四十块,而这本上册只要五块。还有一条,就是我要买了这套,我那单本怎么办?而且,好像那时我心里还有一种浪漫的情调,两本残书,异地相配而合为全帙,是段佳话。要是买了那整套的,书品有了,佳话没了,也就不浪漫了。
丁 于是您就浪漫了一回?
陆 后悔到现在。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有种不踏实的感觉,那书又摆在架上一年没卖出去,直到我前面提到的那小伙子买走。我把这事当作一个教训提出来,就是说,好书不全,只有残本,也要买。一旦有了全书,而又有可配全的残本,就要谨慎从事,我认为此时应该以书品为第一而不要再考虑其他。
丁 您似乎非常强调品相?
陆 因为这太重要了。古书也注意品相,但是古书修补的方法多,而且古书没有封面设计也没有版权页更不在版权页上贴作者的版权票。新文学书开始了以上这些设计,这就是它的特色。记得夏丐尊先生曾把洋装书比喻为站在柜子中的一排排美女,唐?将毛边书比作青丝覆顶黑发遮额浑身稚气未脱的可爱青年,这里都隐含了一个意义,即书品的美。你不妨设想一下,假如美女破头损脸,遍体油污还有何颜色?青年囚首垢面,衣衫褴褛又有何风采?
谈到书品,我可以给你举个实例。有一年,我正在琉璃厂中国书店某门市部买书,瞧见两位五十来岁的女店员在一张小桌边忙活什么,桌上还堆了不少旧书。我为那堆旧书所吸引,走过去一看,两位师傅一位拿剪子把牛皮纸剪成宽窄相同的长条,另一位拿胶水把这纸条糊在每本旧书的书脊上。两位师傅还认识我,招呼我过去说话,我问干吗往书脊上粘条,因为这些书虽然历经沧桑,可有许多并不坏损,书脊仍完好如新。二位回道,上边儿交待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想可能是为卖给单位着想。单位图书馆借阅人多,糊上书脊为书延年,省得翻的人多了书散了架。其实我也知道这未必是理由,不过是我为她们如此做硬找出的理由。但现实却是,这些被牛皮纸糊完的书确实是完了,犹如把一个本来眉清目秀自然可爱的人,从前额顺着鼻子直到嘴唇、下巴贴了个丑陋无比永远揭不下去的胶带。我在旁边看着,觉得这简直是一项惨无人道的工作,好像自己再不跑也要被贴上这么一道胶带,于是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儿。
丁 有您这种感觉的人多吗?
陆 多。我身边凡是爱藏书的朋友都有我这样的感觉,听我说完还直埋怨我为什么不当场阻止。我有位朋友,花重金买了本鲁迅的初版本,就为了书脊上的这道牛皮纸,他用开水直接往书上浇,把胶泡开,然后书自然也散了。他再把这二三百页的书一页一页地在玻璃上晾干,最后压平重新粘合,你看费多大工夫?但这样一收拾,他那本书一下子变了个样。有位藏杂志的朋友,买来中国书店合订的全套《万象》杂志,把合订时用的绿色大纸壳全拆了下来,将杂志一本一本恢复到它单行时的样子,你看他就这样不怕费事。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就是旧书所以称旧,是因为它们具有了历史的风云。如果你把这风云全破坏了,那因旧所带来的幽思也就全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买古书,是在追求一种高古的情调;买旧书,是在寻觅一种浪漫的情怀,古旧书的文物价值在此,让人们倾心相购的动力也在于此。
丁 您这几句话说得真好,让我都要沉醉了。
(摘自《闲话藏书》,学苑出版社2002年8月版,定价:22.00元。社址:北京海淀区万寿路西街11号,邮编:10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