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史密斯,女,1962年生于苏格兰,现居住在剑桥。《饭店世界》于2001年在英国出版后受到英国文坛的极大关注,好评如潮。这部小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外国文学研究会及各语种文学学会举办的首届“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选中获奖,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译者为刘乔。
在全世界各地都拥有连锁店的环球饭店中当客房服务员的游泳健将萨拉,于入店打工的第二天便从饭店电梯天井中离奇地坠地身亡。这位豆蔻年华的腼腆少女,初次体会到坠入爱河的魅力,正当她试图通过钻入狭小的运送餐盘的电梯格子来宣泄单相思之苦时,命运跟她开了最残酷的玩笑。牵引电梯格子的绳索断了,她从饭店的顶楼冲向漆黑阴冷的地下室。游泳快似飞鱼的萨拉本有可能成为国家游泳队的替补队员,而今却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死亡。幽灵潜入埋葬自己躯体的墓穴,设法与已经安歇了的肉身对话,询问那次剥离她与这个生之世界联系的坠楼过程究竟经过了几秒?
萨拉的幽灵在思考:在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四层楼,这就是足以夺去我的生命,或说是生死间的尺度、长度。我摔下去时与楼梯井的背面平行,每个楼层之间有二十一级台阶,往地下室是十六级。天花板沉下来,地板迎上来接我,我的后背断了,我的脖子断了,我的脸碎了,我的头碎了,我的心脏跑出来了,它从我的胸腔挣脱出来堵住我的嘴,我第一次知道我心脏的味道。
我是怎样坠落的,怎样狂奔冲入黑暗的?怎样猝然下扑,怎样的惊恐?我撞到地下室的同时,那曾经的我被摔裂了,一片片从我的头顶剥离,好似一簇簇火星从火焰顶部飞落。我跑去葬礼,看我曾经是谁?
在地底下、在冰冷中、在土壤、木头与潮湿的油漆浓重而微弱的气味中,如此多令人兴奋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着。我们曾经是女孩子,我们青春早逝,和老人相反,我们是主动去死的。我们曾经有过名字和多少个夏天。石头上就说了这么多。她的或我的。
我坐在墓穴上方一寸高的舒适的空气里,那是个周六下午,我厌倦了让家人心神不安,厌倦了随意在不认识我们的人前露面。我看着椭圆形框中的护照像,我们共同创造的那张面孔。在泥土下面她睡着。她不能上来,但我可以下去。我最后一次溜进我们的躯体,托起她的肩膀套上我,用劲蹬进她的两条腿和双肩,穿入她碎片似的肋骨,可是不太合身儿。她碎了,开始腐烂了。她透过被胶粘住的嘴说道,又是你。你在找什么?我说,你好吗?你睡得好吗?你妹妹在你头上种了番红花,你知道吗?谁?她说。什么?滚一边去,别烦我。我已经死了。
葬礼后我回了家。他们是我们的家人,更多参加葬礼的人来到家里,显得房子小了。我盘旋在伤心的人们头上。我盘旋在住过的房间,里面满满当当摆着姐妹两人的两张床。我又回来了。虽然这是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周围都是家人和熟悉的东西,我却不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
我见到屋子坐着留下的三个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女人最伤心。我竭力去表现壁炉台上那张照片中她脸上表露出的热情。她用胳膊搂着一个妇人的肩膀,那正是现在万般失落地坐在椅中的母亲。我最喜欢跟被我撇下的妹妹在一起的合影。妹妹把那张合影藏在钱包里,只有父母睡着了或是把屋子锁上了她才拿出来看。
我到父亲跟前露面,父亲假装看不见我。我到母亲跟前露面,我到妹妹跟前露面。妹妹十分渴望我的到来,很快就把我耗尽了。我厌倦了让家人不安,我发现在那些视而不见的人们跟前露面容易得多。
生命是怎样的?我是怎样感受的?今夜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而我最想要的就是往鞋里放进一块小石子,走起路来咯吱作响,硌得刚好舒服,就像挠痒一样,我现在停止呼吸了,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于是我时刻都在怀念那种石子硌脚瘙痒的感觉。今天甚至连阳光都失去了色彩,我几乎看不到什么颜色。我怀念红色、蓝色和绿色。我怀念男人和女人的形体,我怀念夏天自己脚上的臭味。
既然我就要走了,我比以往更像是在活着,除了空气我什么都不是,我想要的就是呼吸空气。既然我将永远沉默下去,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萨拉的妹妹克莱尔看上去像十四、五岁满脸稚气的学生,她面对姐姐意外的死及众人对死因的猜测,毅然决定去探明究竟。
由于惨剧是在饭店大楼内发生的,克莱尔想只有到饭店内部才能知道真相。要不然她总想姐姐会再回来,从一个拐角不知何处露面,向她挥手说:你们以为我死了?哦,没有。我一直在这儿闲晃,租个房间住在那儿。让你们都担心了。呵,克莱尔根本无法知道惨剧是怎样发生的。她发现了姐姐换洗用的工作服,穿上有些大,但套在毛衣外面,就可以混进饭店了。她先到饭店对面的“地毯世界”展室外的台阶上坐着,观察饭店的环境。常在环球饭店大门外面向过往行人讨钱的流浪女怀疑克莱尔来这儿是争着向人讨钱的,但克莱尔满面愁容、神色凄楚,看着又觉不像。
克莱尔害怕饭店前台值班女人会拦住她,但还是想法往里混。而且当她真地走进饭店时,没有任何人询问,甚至没有任何人注意。她径直走上楼梯,到出事的顶层,因为她知道事故就发生在顶层。她在图书馆查找那些报纸时,发现所有报纸上都报导了此事。还有姐姐上学时的照片:“游泳天才夭折,荒诞事故夺命本地游泳姑娘,花季少女悲惨跳落黄泉。”
克莱尔几经周折终于发现被遮挡过的电梯井道,里面是那么黑,有那么种腐朽的气味,深不见底。从顶层到底层要用多长或多短的时间,这一切都明了了。她了解到事故惨而又惨,她认定这不是姐姐有意所为。然而痛中之痛是克莱尔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一分钟之前姐姐还站在与她完全一样的地方,一分钟之后姐姐就去了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前台值班的丽丝发现了克莱尔,面对克莱尔的嚎啕大哭,丽丝只是从客房中拿来软而微香的面巾给克莱尔用。
克莱尔遇见曾经与姐姐相识的另一名饭店员工,他向克莱尔讲述了事故发生的前后。出事前,他们正在客房里偷看电视,而后萨拉打赌说她能钻进运送餐盘的电梯格子。萨拉钻了进去,将整个身子蜷起来,倒过个儿。他正准备说萨拉你肯定会柔功,因为那电梯的大小只够容下八岁的孩子。话刚说了半截,牵引电梯的缆绳就荡了起来,他的话音刚一落地,那边就传来撞击的响声了。男人摇着头,用手蒙住眼睛,惊恐得不再敢回忆。克莱尔要下楼时,那男人追上她,递给她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那是萨拉与他打赌赢的五镑钞票。克莱尔用很大劲儿才将折叠成小方块的钞票展平。
克莱尔弄清了悲剧发生的经过,对姐姐怀着无尽的怜惜与思念:
当我吃吐司面包时,我会慢慢地吃,这样我会替你记着是什么味儿。不管吃什么我都慢慢地吃,看它的滋味如何?鸡肉和肉汤里的土豆是你喜欢吃的,今天午饭里有冻豌豆,它们吃起来是豌豆味儿,你记得吗?
我仔细地观察事物,如果你愿意知道它们是什么样的,这你也就会知道了。我看到新车是那么新,车身是那么流畅,可真酷,汽车越来越快了!
我甚至还去了游泳池,这样我可以替你闻到水的化学剂和洗发香波的气味,你的气味。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否曾经喜欢过番红花,但我知道你确实喜欢糖。你给我看怎么嘬出糖粉,嘬出糖粉后的太妃糖是什么样子,糖在你牙齿之间连成粘乎乎白白的一片,张开你的嘴好让我看。你说有两种不同的吃法,你可以带着上面的糖一块儿吃,就是使劲儿地嚼,一直嚼,那是一种吃法、一种味道。然后你也可以吃那种,把糖嘬掉后接着嚼,那是不同的味道。所以我把糖留在那儿。我变得怪异了,如果我被发现去公墓在那儿给死人留糖吃?我还是无法理解人死意味着什么。你去哪儿,你哪儿去?你怎么一分钟前还能走,一分钟以后你就不能了?就好像你刚被电梯运走?消失在天空中或你拐了一个弯儿,从世界的边缘坠落,没有人能给你打电话?
你长着最牛最份儿的眼睫毛,那么长,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长,只要你闭眼睛、睁眼睛、眨眼睛,它们就在你眼皮边儿上下地跳动,就像我们每天要眨上千次那样。它们上哪儿去了?你的眼睫毛?它们受伤了吗?
萨拉你记得你第一次去饭店上班那天你肚子疼起来,你记得你拿了那顶盖是红塑料帽子装粉红色东西的瓶儿吗?它放在床头柜里。你走了以后,那瓶底儿还剩了一点点你没喝完的粉红色东西。它在瓶子里凝固变硬了!我用指甲尖弄了点出来,闻着什么味都没有,可我用舌头碰它,它有股甜味儿。我把它放在我的床头柜里,我打算能保存多久就保存多久!还有饭店里的同事欠你的五镑钱,我把那五镑钱也放在床头柜里。我替你保存,比什么都珍贵!
萨拉你曾经周身散发着特殊清洁过的水的气息,由于你现在只是空气,什么都不是了,你甚至连空气都不再是了,我不知你是什么?
由于我有去年圣诞节时我们的照片,它现在放在床头柜里的字典底下,爸爸不会在那儿发现的,爸妈都不会在那儿发现的,你放心在那儿没事。
我十一岁时一天夜里听收音机里的老歌唱到大地多处有死人,我害怕了可没有说,你知道我怕了。你去厨房拿来吐司面包,我们吃了,我在你身边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盘子还在床上,毯子上还有面包渣儿,证明这件事发生过。
由于你走得太早,你走了以后我开始把你本可能从事的职业列出了一个单子,包括游泳选手,当游泳选手这是意料中的,可问题是你可能做任何别的事儿:当大夫,在商店卖童装,在园艺中心看管树木,当兽医,……你为千禧之年做些什么?用五百字写出你会怎样做以使得这个世界在新的千禧之年变得更好!
第一次在游泳池的看台上看你在水面上走,我惊呆了,我奇怪你怎么能在深水处踩着水,漂浮在上面待得住,好像你在那儿跑一样,也许你现在也能在空气上走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知道你会保佑我们,我、妈妈和爸爸!
靠近环球饭店正门有块凹进的墙面,那是块宝地,要是人缩进去就不会被人打扰,这里有流浪女爱尔诗放的睡袋、毯子以及她一日所得。她喜欢用相关的东西裹脚,一张副标题为“英国较二十年前愈发极度不平等,每五人中就有一人等待分发救济粮”的报纸垫在她的脚后跟。路人扔在她脚边的便士,她马上够过来。男女警察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你的东西吗﹖拿走。要不我们就把它扔进垃圾箱。(一个男的)
你多大年纪﹖照这样下去,你活不到明年。(一个女的)
你有家。人人都有地方去,回家去吧,当个好姑娘。(一个男的)
想过靠工作过活吗﹖我们其余的人都得这样。我们不能像你一样游手好闲。(一个女的)
难道你那脑瓜子不明白,体面人讨厌你这样的人渣滓﹖你们是地球上的渣滓。(一个女的)
你有资格参加警方的咨询服务。如果你太穷就不用交钱,我们的目的是帮助人们。只要你登记。(一个女人)
她想到如果能有一份好工作,也会成为写字楼中办公室里的白领丽人。然后,她回想起儿时与父亲一起周游伦敦,头发梳得溜光,身穿妈妈为她缝制的漂亮衣裳。她聪敏过人,能猜中地铁广告中缩写代表的含义。想到这里,她笑了,紧接着她剧烈地咳嗽,把一条过路狗吓得狂吠。童年的趣事一幕幕重现:
小时候爱尔诗在家中后花园的灌木篱笆墙里看到黑鸟的巢,有三个小小的蓝绿色蛋躺在草编的床里。妈妈嘱咐别去摸蛋,摸了鸟妈妈知道就不回来了,它们就会死的。她没有听妈妈的话,偷偷把蛋拿到手里,一会儿又轻轻放回去。第二天鸟妈妈没回来,三天以后鸟蛋冷了,蛋里的鸟成了黏液。妈妈劝她别哭,给她一本封皮儿是小鸟儿的书,她从中学到很多鸟的知识。
爱尔诗进入了梦境。她打开屋里的衣橱,里面都是抽屉,装满了妈妈给她做的裙子、羊毛上衣、背心、宽松的裤子、围嘴、质地有绉纱和棉布、尼龙和羊毛、涤沦和麂子皮,可所有衣服都没有用,太小、太脆、太干净、太多,衣橱排下去没有尽头,装满了穿不了的母爱。爱尔诗以一种希望逃避的绝望知道自己睡着。所有这些东西都拿不起来,却再一次撕开她愈合的伤口……
十四岁时她被家里雇工窃取了童贞。父母把她锁在屋里,她悄悄溜出卧室,从窗户爬出顺墙滑下去,离家出走后又染上毒品,终于沦为流浪女。
爱尔诗十分疲惫,她的呼吸急促可闻,好像她是透过多层湿布呼吸的。她的每一次呼吸后面紧随着另一次呼吸。她已被比她强大的某种东西粗暴地深重地侵害过。她与众不同,回避的目光、绷紧的嘴角、审慎的坐姿,所有这一切都在提示她已被拔掉了电源。她在靠备用电源,一种有限的能量(母爱)维持着。她的手合拢着,但那样闭拢是顺从的,她的鞋子悬在腿的末端,好像是别人的。她怎么坐,她怎么动,她怎么走,垂头驼背而警觉、冷漠而不经意,仿佛都在表白对于这个世界她的一部分已经死了,她的另一部分则比任何人都威严。
环球饭店前台员工丽丝曾与萨拉同上过一个晚班,又照看过克莱尔,是个热心肠的人。她总努力做个好人。她进出商场时为老人或推婴儿车的母亲扶门让门敞开。看到电视报道非正常死亡的消息,她就为那些死者的家属感到悲伤。她替生活在战争区域的人担忧。她替那些受虐待的儿童担忧。她说她不是伟大的莎士比亚,不是圣人,不是世界的改造者,但她会在地板上用茶杯或玻璃杯扣住一只蜘蛛,用一张明信片小心地在下面滑动以免碰到它的腿,然后开门放它出去。饭店如果有同事要丽丝帮他或她倒班儿,她就去,她当然会去,只要她能够。
从接待台前面走过时,丽丝总想像自己在台后工作是怎样一番情景。她想像自己就是刚刚入店的那位衣着讲究的年轻妇人,同这位妇人一样使用信用卡结账,信用卡来自她为之工作的公司,她的生日跟丽丝是同一年。可那妇人所穿的衣服来自绝无仅有的商店;衣服是被赐福过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在新的后现代的英国的城市也无法买到的。你无法想像穿那样的衣服去走路、工作或去出汗。当她站着在表格上签字时,她想像着,她,看到自己(丽丝)在桌子的另一头;一个土里土气的陌生人,一个出色的却无足轻重的工作人员。上周当她把现金卡插进银行外面的取款机时,机器把卡咬住了。第二天早上丽丝走进银行索要现金卡时,柜台后的营业员拒绝把卡归还给她。这个比丽丝年轻许多的势力眼职员恶意戏弄丽丝,并怀着明显的狐疑换了一张卡,那是通常发给年过五十的长者所用的独立账户。这顿时激起丽丝对金钱的仇恨。她的内心失衡了。
这天晚上,丽丝还想过假定自己能够抓住值班人员放松警惕的时机,从墙上挂钩取下安全钥匙来到顶层,让自己悄悄溜进富婆的房间,当富婆睡得神志不清时,跃到富婆的床上跨在富婆身上。这一幕情景丽丝只是幻想过,没有付诸实践,因为一般说来她是太好的好人。这天晚上气温会降到零下六度,丽丝想到饭店外面还有个流浪女,而饭店还有很多空闲的好房。她到饭店外找到流浪女说:我在环球饭店工作。今晚会更冷。我们有许多空房,欢迎你来住。爱尔诗想一个女人的邀请永远不会像一个男人的邀请那样不可靠。不管有什么名堂,也许值得一试,毕竟可以有一间带床的属于她自己的房间过夜,于是她接受了邀请。丽丝发现过去几年中流离失所的人更新换代了。以前多是老年醉酒的男人和中年发疯的女人,现在越来越年轻了。她无法猜测站在面前这位流浪女人的年龄,而对那女人随身带入大堂中的扑鼻臭气毫无心理准备。丽丝乐意为人做尽一夜善事。
将流浪者请入饭店免费入住违背了环球饭店的质量政策规定,丽丝却为此激动不已。她无法决定打电话向谁诉说自己此刻的心情。能够理解她行为的朋友也在饭店工作,他们可能会有心或无心地将这一切泄露给管理人员。然而其他朋友又无法领会此举所包涵的所有含意。丽丝为是否将此事告诉母亲而苦恼。母亲虽能体会这一壮举所会产生的种种后果,而丽丝已经没有同母亲谈话的愿望。
丽丝被无名的烦恼压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家里的床上,无法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去拿笔记本。她什么都不做了,已停止看电视,灯光对她是伤害;黑暗的降临使她感到冷漠,冷漠对她也是伤害。
丽丝的患病使得母亲异常兴奋起来。这位昔日的明星终于在拯救病魔蹂躏下女儿的忙碌中找回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毕竟母女情深,看着丽丝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皱着眉,不均匀地呼吸着,母亲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疼起来。她向前倾,把手背放在女儿的额头上,试试她的体温。她轻柔地撩起女儿脸上的头发,别到女儿的脑后,不再让头发遮住眼睛。她又坐回去,靠着房间的墙,凝视着女儿。
在小说的尾声部分,镜头从对单个人物的描写拉开上升,凌空俯瞰临近新千年的英国。幽灵们,甚至几个世纪前的幽灵们,游荡出来,带着他们的怨恨、他们的爱恋,通过诗歌,通过明信片中的画片,通过经久不衰的流行歌曲,释放出来,无影无踪,充斥在人间!
刘 乔
作者阿莉·史密斯在《致中国读者》中说:小说出人意料的情节“加起来组成了一个生命的故事,探究生命是什么,活着意味什么,生活意味着什么。”小说从头到尾呈现的是一幅幅生死相交、阴阳相错的画面,读者会感到新鲜刺激而又隔膜陌生。由于小说情节的简约而怪诞,现代派意识流技巧的大量采用,加之对生活细节的刻意描绘,使小说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让读者随作者在生死之间探寻人生。
小说以主人公之一萨拉幽灵的独白开场,将读者引入一个怪异的氛围里。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刚刚坠入爱河,本有着如花似锦的人生旅程,但命运跟她开了最残酷的玩笑,短短几秒便使她跨越过生死之阈。她的幽灵飘忽在阴阳两界,悲叹生与死的尺度是如此之短,无以抒发对人生的无限眷恋。当她最终要远离这个世界时,她最想要的是往鞋里放进块石子,感受一下石子硌脚硌得刚好舒服的感觉;她想假如还有舌头的话,她宁愿舔掉美丽的脏泥,品尝尘土的味道。她对人间的亲情更是难以割舍:她总要到父亲的跟前露面,到妈妈跟前露面,到妹妹跟前露面,虽然他们对她视而不见。她对死抱着极度的厌恶:她抱怨不会终结的人世怎么骤然到了尽头;她抱怨嘴被胶粘住、躯体腐烂、终日躺在盒子般的房间。她要远飞时告诫世人:“记住你必须活着。”这是作者警世的生死观。
萨拉的妹妹克莱尔在探知姐姐的死因后,稚嫩的心灵痛感人的生命承受之轻。她如痴如迷地追思同姐姐一起生活的细节,并以各种方式悼念,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作者在这里宣扬人世间的真情。
流浪女爱尔诗出身良好、聪慧过人,但是厄运摧毁了家人为她安排的锦绣人生,成了人渣儿。她心灵中有片她不敢正视却又无法逃避的角落——她背叛了的母爱,然而正是对这份亲情的眷恋支撑着她在苦难的人生中继续走下去。
丽丝大学毕业后到环球饭店前台工作,虽然像机器一样勤恳认真,却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她感到在饭店前台工作就意味着将你使劲压在象征别人财富的饭店房间窗户上,人都变形变丑了。她心理失衡,患上莫名之疾,抱病不起。人世间的不公戕害了她脆弱而善良的心灵。
作者透过角色之口,阐述对生命及生存意义的多层次思考,但更多透露出来的却是以平易的生活态度珍爱生命的主张。幽灵携来的信息—“记住你必须活着”,好似电影的画外音,萦绕着整个故事框架,超越国界、种族和历史的障碍,我们亦可从中得到启示与共鸣。
身为女性的史密斯以真切细腻的笔触,表现永恒的主题:亲子情、手足情、男女情和对生之眷恋与死之厌恶。读时令人唏嘘、落泪。
国外评论界对《饭店世界》赞誉之声不断。权威评论家高度赞赏作者在语言运用及小说结构方面的大胆创新及其在小说创作上获得的成功。全书以倒叙形式展开,由六大部分组成,分属五位主人公。作家为每个人物赋予了个性鲜明的语汇、语言的节奏感和不同的时空感。因而当叙述在不同的“我”之间作轻巧的转换时,读者虽有些恍惚,却能很快进入意境。
作者自称创作“受惠于诸如詹姆斯·乔伊斯和弗吉尼亚·吴尔夫一类作家”。我国英国文学研究专家组成的评选委员会对这部书的评语:“小说采用了现代派意识流技巧,使人想起吴尔夫的著名小说《海浪》。”我想这并非因为这两部小说的情节结构有某些类似之处,而是因为它们都表现了对生存与死亡的困惑,着重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在淡化的人物行为描述中穿插交替片段意识,而且都具有浓郁的抒情诗风格。
这部小说的意识流写作手法确实有悖于我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但这无疑对读者的阅读水平和鉴赏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同时也带来挑战性和新意。国外有些评论家指出这部小说过多的内心独白易失于沉闷,而作者本人坚持这是作品最大的独到之处。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度刻画恰恰得益于这种创作手法。作者谙熟音乐与绘画,在叙述中通过对声音及画面的渲染,产生一种电影画面的效果,仿佛奏响了一曲音乐或涂抹着一幅印象派的油画,令人浮想联翩,同时为沉寂的叙述平添了不少亮色。或许出于有意的补偿,作家也设计了富于悬念的情节,引人入胜。有的人物和场景描写不乏幽默,令人忍俊不禁,从而小说阅读起来依然饶有兴味。有的篇幅的描写索然无味,却是作家的用心所在,寓示着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
幽灵的描写是本书的另一特色。在作者笔下,生与死的角色如此生动地交织在一起,仿佛那些幽灵从纸上落下,飘游在你周围的空气中。一时间,你会疑惑到底是幽灵对生者的世界进行了回访,还是生者在幽灵的世界里作短暂的周游。幽灵的出没为作品的阅读平添了非同寻常的魔力与刺激。
到《饭店世界》里,去作一次生死之间的巡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