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基本上是个移民社会，千百年来，湖南本土在接纳过几次大的移民潮之后，纯粹的湖南原住人已经罕见，要么是吴楚人之后代，要么是越楚人之后代，或者干脆就是土著“荆蛮”人与楚人与吴人与越人的混血儿。世人都认定毛泽东是湖南人，然而翻翻他的族谱，几百年前他的祖先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西吉安老表。因此，我们在评论湖南人的性格时，还不能不考虑到他的遗传基因。对于湖南人性格的不可捉摸，有人将之与中东的古老民族希伯来人比较，认为湖南人与犹太人一样都是多才多智，但又神秘难测，果真是这样吗？
湖南人喜欢逆向思维。湖南土话形容某人想法奇特时，往往这么说：“这个人另外一条筋。”比如有这么一句俗话，一般人都是这么讲：“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而湖南人却会这么讲：“皇帝当然轮流做，为什么明年不到我家？！”
２０世纪５０年代末６０年代初，天灾人祸，人民生活遇到了很大困难，但谁也不敢议论决策失误者，噤若寒蝉，又是湖南人彭德怀站出来说“不”。洋洋万言书直谏毛泽东。传说毛泽东时代惟有三个半人不怕毛泽东，而这三个半人：彭德怀、陈赓、王震、谭余保，全部是湖南人。
这又是一句湖南俗话，形容某人倔得像一头犟牛。湖南人一般都服弱不服强，你强他更强。毛泽东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实际也是湖南人最爱标榜的一句话，末尾原本还有一句：“……一犯到底！”
正因为湖南人性格倔强，因此他们做什么事也往往缺少弹性，容易被人误解。
据说湖南人朱?基坚持宏观调控，紧缩信贷规模时，很多人将矛头直指他，他却沉着脸道：对的就要坚持，妥协是不可能的，大不了削职为民，再被人打成一次“右派”！据可靠人士透露，朱?基原本是这样说的：“宁可头发脱光，也要把经济搞上去！”
湖南人的倔劲，也是湖南人刚正不阿的气质所在。
据说曾统治中国数十年的蒋介石，当年很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救了他两次命的陈赓，一个是创作《北伐军歌》的邝庸。这两个人都是湖南人，都走上了革命道路，反对背叛了革命的蒋介石。后来这两个人都被蒋介石抓住了。蒋介石当面劝降，却被这两个湖南人骂得狗血淋头。陈赓当面说，我过去救你的命，是因为你当时还讲革命，现在你反革命了，所以我要革你的命。邝庸则说：“我过去尊称你为校长，是因为你拥护革命，现在我反对你，是因为你反对革命。”蒋介石怒不可遏地说：“你们反对我，我要你们的命，但你们若能回心转意，我马上给你们大官做。”陈、邝二人嗤之以鼻：我们要做官，就不会革你的命。蒋介石无奈，只好下令将他们处决。陈赓后来被周恩来亲自组织的人营救出去了，尔后成了反蒋的大将军。邝庸则唱着他自己创作的《北伐军歌》从容就义。
我看见好些写湖南人的书，都认为湖南人重乡情，好抱团结伙，其实不然。实际上，湖湘精英行事多“崇独”而不“崇群”，往往喜欢单枪匹马闯天下。广受近代湖湘精英崇拜的王船山老先生就明确力主“独”而不赞成“众”，主张个人修德励行、丹心壮节，反对互相唱和，反对哄然而起。
诚然，很多湖南人也许都能在一定的团体中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但是，如果你能过细研究这些人的成才之路，你就可以惊讶地发现，每一个湖南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成才方式，几乎都是走的自我奋斗的路。
湖南人的不抱团结伙，也许只有湖南人才能感觉到。湖南人与湖南人打交道，仿佛中间有堵隐形的墙。因此，中国当代历史上的重头戏，几乎都是湖南人与湖南人对着唱。“美不美山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句话对湖南人不大灵。
湖南人不抱团结伙，但湖南人好帮忙。前些年流传一个穷帮富的笑话：湖南人本来没有什么经济实力，但却在广东的惠州、珠海，广西的北海以及海南岛大撒银子，投资好几十个亿。因此被经济学家们讥讽为“穷帮富”。
当然，我要讲的湖南人好帮忙并不是这种有讽刺意味的帮忙。湖南人好帮忙的精神主要是乐于助人。比如你作为异乡人初次来到湖南，人生地不熟时只要你说话客气（请注意，一定要礼貌客气，反之，你将吃尽苦头），谁都会帮你一把，你要问路，湖南人会很客气地、详详细细地指明你要去的路如何走最便捷，碰巧被问人不忙时，他还会热情地带你走一节，这叫一礼还一拜。
湖南人帮忙很讲究是非感，而且帮得也实在，不会虚与委蛇。他感觉到你所有求于他的事是对的，是好事，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甚至考虑得比你还周到。
好帮忙的湖南人的典型代表就是７０年代初由毛泽东亲自树立的、号召全国人民学习的雷锋。雷锋是湖南省望城人，雷锋精神的核心就是乐于助人。雷锋精神不但影响了新中国一代人的道德情操观，也飘洋过海影响了外国人。据说美国著名的培养高级军事人才的西点军校还将雷锋精神作为军事战略思想来研究。
不久前，同一位初次来湖南的广东朋友闲聊，朋友感慨地说：“听人说，‘广东人大人物管小事，湖南人小人物管大事。’耳闻不如一见，这次到湖南哪怕是同卖香烟的小贩子聊天，天下大事比我这个广东人还清楚。”我不由得笑了。
梁启超应邀来湖南讲学时，他就惊叹：“湖南遍地人才俊杰，人人都讲政治。”因此，他预言“有救中国当以湖南始之”。
俗话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湖南人偏偏性急还要吃热豆腐。同湖南人混熟之后，细心的人可以发现，湖南人大多性子急躁，说话频率很快，哒哒哒哒，像放机关枪一样。而且湖南人喜欢吃很滚烫的东西。过去湘南一带流行吃“滚茶”，一只铜壶架在火塘上，水开得咕嘟咕嘟响，几个人围着火塘，就着一碟辣萝卜条或酸菜之类的东西，一边喝着滚烫的开水，一边闲聊。后来有医学家们调查，湘南人因为好喝过烫的茶汤，所以患口腔癌、唇癌的较多。
毛泽东可谓是这种性格的代表者之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是他性急心理的自我表白。
当然，性急也好，急功近利也好，毛躁也好，并非就都是负面之物，或许这正是湖南人又一可爱之处。因为这些都意味着是“身体力行”中产生的问题，只能说明湖南人是讲究实践，讲究“口动不如手动”的。马克思不是早就在《共产党宣言》里讲过：“一步行动，胜过十打纲领”吗？
湖南人有句口头禅：“冒洒起！”这是一句方言的译音，意思是，什么事都可以不在话下，什么人也可以不放在眼里。比如，某个湖南人想做件难度很大的事，好心人劝他别做，说某某可能出来干预，而他却偏偏天不怕地不怕，仍然我行我素，那么他对劝他的人要说的话，肯定就是这三个字：“冒洒起！”因此，一般人又将“冒洒起”理解成为“自大”和“狂妄”的代名词。
湖南人自大狂妄吗？如果你看到湖南人讲“冒洒起”那话的神态后，你会认为湖南人太自大、太狂妄了。一般人讲这话的表情往往是斜着眼看人，嘴角往上一翘一撇，头一甩：“冒洒起！”
是的，自大和狂妄与好管大事，都是湖南人的传统“菜”。
湖南人不讲究穿戴。过去没钱穿着自然很褴褛，现在日子好了但穿着也并不好看。
湖南人的不讲究穿戴，并不意味着湖南人就很勤俭节约，湖南人对“请吃”可一点也不吝惜。小时候我生活在湖南，当时那里的人很穷，寒冬腊月还只能穿单层破衫，有的袖口烂布吊吊的，有的裤子后面破一个大洞，露出大块屁股来，也不补一补，仿佛真穷到连块旧布都找不出的地步。可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请吃，那里时兴吃“炸皮肉”，就是将猪肉切成很大一条块，在猪肉皮上抹点红糖和酱油，用铁钩钩住，放进一口很大的油锅里去炸，肉皮炸成金黄色后，捞出来冷却备用。请客时再拿出来二次加工。既然家家请客都做“炸皮肉”，衡量哪家主人最有面子、最大方的标准，也就放在谁家“炸皮肉”做的大块上了。有的人家做的“炸皮肉”足有半斤重一块。如果一顿饭下来，主人家的大海碗里还剩下很多大块的“炸皮肉”，衣衫褴褛的主人可得意了，脸上泛红光，因为他很大方，很实在，遗憾的是客人没有吃的本事。
湖南人不讲“体”面，却很讲脸面，比如湖南人穿戴不好，你笑他，他不会怪你，或许他还会瞅着你傻乎乎地笑，仿佛在说：我就这样，怎么啦？但如果你笑他一辈子做不出“炸皮肉”来，那他可能会跟你拼命，因为你伤害了他的脸面。
一天，同住在一个城市的姐姐忽然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吃“香米”。“香米”是湖南稻米中的稀有珍品。一锅普通米饭中放上一小撮香米，满锅都流溢沁人心脾的香味。这种米产在湘南地区深山老林中的江永县的冷浸田里，产量也很少，旧时代是专供皇帝老子吃的。有这么好的东西，我赶紧去了，哪知姐姐拿出来的“香米”，却令我大倒胃口，陈年老米不说，还有米虫和飞蛾。我说不要了，姐姐央我带点去，别浪费。我没好气地说，你从哪弄来的霉米虫米，不浪费又怎么办？姐姐沮丧地说，这是托朋友买的，人家送上门来了，你还好意思让人家再带回去？我哭笑不得，好面子的姐姐又吃了一次哑巴亏。
在湖南人中流行的一句话：剁熟客。湖南人不善经商，只好从熟人身上榨油，熟人吃了熟人的亏，还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和人家的面子，只好被剁一次算了。可是，这个地方被剁，另一个地方也难免被剁，于是，买东西吃东西，再不敢去熟人那里了。
我举的是生活中的小例子，如果深化解释，话题就敏感了，不过，我想湖南人大概都能意会。老乡共事，尤其是官场上最好保持一点距离感。
湖南人好动不好静，哪里热闹奔哪儿跑。“白天惟愿牛打架，晚上惟愿火烧天！”街头巷尾有个什么动静，不一会儿就会围上一堆人。
自古到今，无论哪处在造反、在起义，或者革命，都必有湖南人的影子。于是“好斗的湖南人”，又成了外省人送给湖南人的另一个绰号。此外还有“湖南蛮子”的说法等等。
四川有个郭沫若因为娶了一个日本姑娘做妻子，被人骂作“流氓加才子”。而湖南人蔡锷虽然曾整日与妓女小凤仙泡在一块儿，却被认为这是足以称道的革命风流史，还搬上银幕，就是电影《知音》。
现代湖南风流人物很多，尤以现代中国文坛的几位著名人物为代表。如有中国话剧皇帝之称的金山，风流倜傥的周扬，稳坐中国现代文坛女性首席位子的丁玲等等。他们的生活罗曼史都很丰富，但又有谁被安上“流氓加才子”的呢？当然，我还能举许多例子。不过，我相信接触过湖南人的人都会有所认同的，不再举例也罢。
湖南人有“三好三不贪”的歌：好色不贪色，好酒不贪杯，好财不贪财。
湖南人还有“三无穷”的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湖南人之永不满足，大则有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在２０世纪中叶，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夺取了政权，然而才过了十几年安定日子，毛泽东又亲手发动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弄得天下不安；小则有篡改的诗句：“文坛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天”。８０年代初至中期，中国文坛突现的“湘军”现象，就是湖南人才强烈竞争的结果。那时期的湖南作家们虽然没有明明白白的相互叫板，但暗暗较劲儿是有的。而表现形式则是各自去攻克当时的中国为数尚不多的各种国家级大型刊物，以及相应的各类奖项，从而一时间在中国文坛出现湖南籍作家遍地开花的新鲜景象。
湖南人能立事，但也能废事。
当初“湘军”的兴起，拯救了清王朝已被太平天国军震撼得摇摇欲坠的危急局势，并造就了“同治中兴”的局面。然而，正是有了这支“湘军”，满清改兵归国有为兵归将有，严重削弱了清王朝的中央集权制度。
记得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山青水秀，儿时的我们常喜欢在屋边小溪里弄水，可是，经常在你兴头上的时候，清清的溪水上会飘过来一节节粪便。这是因为这里的人家的茅厕就建在小溪旁边。溪流就是不费力气去挖的天然粪坑。
湖南人很热情，见面就开口笑，但露出的牙不是黑就是黄。这固然与嚼槟榔有关，但也与不爱刷牙分不开。我看过一本书，就讲到湖南人某君最不喜欢刷牙，哪怕牙龈发炎灌脓，宁肯看牙医，也懒得刷一刷。有人建议他刷牙，他眼一瞪，反道：“老虎不刷牙，牙齿照样厉害得很！”
臭豆腐是湖南的一道名菜。但据医学专家讲，这是一道最不符合卫生标准的菜。但是湖南人就是喜欢吃，尤其是离开家乡越久的人越想吃。
林林总总的湖南人性格，还可以讲出许多，但湖南人的性格到底如何，还是难以讲清楚。不过，有一点则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湖南人的精神是典型的中国人精神。辜鸿铭曾这样给中国人下定义：“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就是有着赤子之心和成年的智慧。”湖南人的性格不管有何等的复杂与矛盾，但湖南人确实具有强烈的民族精神，他们大事不糊涂，顾全大局，尊重大一统。
（摘自《湖南人的精神》，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２００２年１２月版，定价：１９.８０元。社址：北京鼓楼西大街甲１５８号，邮编：１００７２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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