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温驯是出了名的。
羊的任人宰割也是有口皆碑。
宰羊和杀猪,解决的是同一个问题。面对死亡,羊和猪的表现却大不一样。一两个人杀不了猪,那猪劲儿很冲,须用粗绳捆住四蹄,还要三四个壮汉在猪身上镇压,方可动刀。刀子捅进去大半截,血流如注,猪的吼声仍不绝于耳……
宰羊却简单的多,熟练的屠宰户不用将羊的四蹄捆扎,将羊唤到身边。用双手摩挲着羊头、羊身、羊尾,嘴里"喃喃"几句"祝福",那羊便乖顺地自己就地躺下,接受你的"送行"。只见师傅一手按住羊头,一手将刀子轻轻地在羊喉咙处"嘶嘶"一个来回,羊血立如泉涌,不"哭"不叫,四蹄动弹几下,便一命呜呼,静躺在那里立等剥皮。我立刻想到,"任人宰割"这个词就源出于羊与死亡超水平的默契。
我原以为屠宰场定是腥风血雨之地,但我在新疆喀什市郊某屠宰场看到却是大相径庭。那天拂晓前,天刚麻麻亮,领路的所长用手往前边一个大院指了指:"屠宰场到了。"
我们一行踏入院内,偶有牛羊的几声"咩咩",院子里格外宁静。我想,这个可怖的"归天"之地,再笨的牲畜也会感到焦躁和不安的。但上百头待宰的牛羊十分平静,那一头头健壮的牛似乎觉得今天要为它们举行生日大典,一副君临一切的倨傲。而那一只只羊,有的东张西望,有的还嘴馋地舔吃地上的牛粪,有的卧地丢盹打瞌睡,似乎顷刻的死亡与它们毫不相干。
丰子恺先生曾愤怒指斥将众羊引入屠宰场,说这是"血刃封喉的大限来了"。我以为是羊的"温良恭俭让",促成了人们更加毫无顾忌地对它们"血刃封喉"。中国老百姓常说:桃子拣软的吃,看来,此言不谬。
鲍尔吉·原野在他的文章里写道:一天,在一家餐馆门口挂着"天天活羊""现杀活羊"的招幌;门庭自然是摩肩接踵了。这并非什么新鲜,新疆人吃肉从古到今均"现杀活羊",不同的是,新疆人不把它当成什么新鲜事而炒作,如有宾客到家,主人还将待宰的羊牵到客人面前"验明正身",以示对客人的尊敬,然后才去宰杀。鲍尔吉·原野继续写道:"在一家餐馆前看到几只羊被人从卡车上卸下来,其中一只碎步走到健壮的厨工面前腿一弯跪下来,羊给人下跪,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幕,另两只羊也随之跪下。"羊向屠户"行大礼",搞不清是羊乞怜刀下留情,还是希望持刀人手下利索,快快把它送入"天堂"。后来的事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屠户只给下跪的羊不到一分钟的温存,摸了摸它的尾巴,便将它按倒,随手一刀朝羊脖子刺去,如同戳破了一层纸那般轻巧,围观的食客们掌声四起。在人的喝采声中,它便撒手"羊寰",落了个特别乖顺的名份。动物学家说,牛的寿命为25年,鸡20年,羊15年,但这永无兑现,如同人不可能活到150岁一样,谁见过一只羊白养它15年!它们的最终命运是"上桌",而人最终是"入土"。论动物对社会贡献的彻底性,非羊莫属。羊头、羊蹄、羊角、羊肠、羊肚、羊骨、羊皮、羊毛、羊绒、羊油、羊血甚至黑不溜秋的"羊粪蛋蛋",无不给人类带来福音和愉悦。羊从头到尾,从肉到骨,从皮到毛,一丝不留地把自己交给了人类,而人死后,要费时费财费力地营造"地下宫殿"这个"极乐世界",继续着给后人的精神负担。
羊的温驯构成了"替罪羊"一大功能。于是,人代人受过,人代部门受过,也便有了"替罪羊"一说。伊斯兰教的传统节日古尔邦节的来历,就把"罪"神化到极致。"古尔邦节"在阿拉伯语含有"牺牲,献身"的意思,因而该节又称"宰牲节"。
传说"先知"易卜拉欣在梦中见到"真主"安拉,安拉启示他要宰杀自己的儿子易司马仪,以表示对安拉的虔诚。儿子顺从地对父亲说:"父亲啊,你奉命行事吧!"
易卜拉欣恸哭不已,但还是不得已将儿子的双臂用绳索捆紧,把他按倒在地。当他举起刀子的一刹那,安拉派遣特使牵来一只羊赶到了,命令以宰羊代替献子。这只羊就是易司马仪的替身。从此之后,阿拉伯人便根据这一传统,定期宰羊献祭,相沿成习,使穆斯林年年都能过古尔邦节,人人大块吃肉,尽兴跳舞,狂欢三日。没有替罪羊就没有古尔邦节,是替罪羊创造了穆斯林的盛大节庆。
羊的末日,既飘洒着腥风血雨,又绽放着诱人的火红的花瓣。
羊的温顺,羊的厚道,羊的遭遇,竟然使耶稣出面打抱不平,《圣经·新约·约翰福音10》中讲:"……耶稣对他们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我就是羊的门。"他进而又强调:"凡从我进来的,必然得救,并且出入得草吃。盗贼来,无非要偷盗、杀害、毁坏。我来了,是要叫羊得生命,而且得的更丰盛。"
耶稣的言行也许是对的。
羊并不是一概窝囊,它们中的出类拔萃者就有"领头羊"的称谓,时时做出一些叫人刮目相看的举动。几年前,笔者在前往伊犁大草原考察的路上,看到一大群羊(约1000多只)正欲横穿公路。此时,远远地驶来一辆货车。那只走在最前面的羊忽然停下为汽车让路。后面的羊来不及"刹蹄"而往前拥去,"队形"有些骚乱,羊倌连吆带喝地叫羊往前赶,但领头羊像是一颗铁钉立在原地不动,上千只羊没有一只敢超越它,仅在后面转来转去……领头羊竟然不听主子的号令,上千只羊竟然不敢僭越它。这就是领头羊,这才无愧于领头羊的称谓。
无独有偶。从伊犁返回果子沟的路段,我们又目睹了另一只领头羊的不同凡俗。两山夹峙的环山公路,汽车穿梭不断。也许是此地的羊见过世面的缘故,这群羊完全不理睬汽车的存在,它们我行我素,大摇大摆地走自己的路。驾驶员们心急火燎地按着喇叭:"嘀嘀嘀--嘀嘀嘀--",但羊群像是未听见未看到一样,就是不让路。咳,这羊真敢和汽车较劲儿!羊倌看不下去,骑马撵上来,把羊鞭甩得山响,喝令羊往边上靠,但他的权威白搭。我很是纳闷,世上真有这样调皮捣蛋的羊?我朝前望去,原来羊群的最前头,一只身体硕壮的大头羊不紧不慢地踩在公路中线上领步哩!
谁说羊老实乖顺,它捣起蛋来,你拿它也没辙!
《倾听死亡》中讲了一个羊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新疆,故事的主人公库来西是一位牧羊人--
"有一天,库来西躺在土丘上看羊吃草,他看羊正围着一丛草猛啃,眼见得那草瞬间了无踪影,但羊仍不肯罢休,它们把尖锐的羊角伸入土层里拱着,四蹄向土层深处刨,直到把肠子样的草根扯出来,它们吃草的样子比猛禽攻击时的表情还让人恐惧。
…………
"一天中午,天气热得出奇,没有水,也没有羊,羊们却围在一处。库来西知道这是羊的怪癖之一,天气越热它们越抱团,挤挤扛扛密不透风,几百只羊聚在一处,白花花的一片,十分壮观。可是,就在这时,他在牧羊犬的叫嚣声里读出了一丝不祥,发现羊群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奔突,土尘弥漫,一种奇怪的声响从那里传来。库来西抄起羊鞭驱散羊群,赶到那里一看便呆住了。一只羊倒在血泊里,一群羊正发疯般地啃吃着它。原来,这是只正在生小羊的羊,当它的羊水流出,血流盈地的时候,极度饥渴的羊们立即窜上去争食血水,继而又争吃刚出生的血淋淋的小羊,然后就是浑身是血的母羊……在残酷的环境里,羊现出了狼性。"
听罢这个故事,叫人震颤不已。
草,草是羊的生命线,羊一旦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草,就会发疯,就会吞噬同类,就会吞噬任何动物,这已经不是危言耸听。
新疆少数民族(包括此地的许多汉族)几乎形影不离羊。几千年来,羊养育着大漠的先辈和他们的子孙后代,艰难地走到了今天。
地处西天的人们,不穿羊皮大衣,羊毛毡筒,不住用羊毛擀成的毡房,怎能度过那漫长的严冬;不吃羊肉,不喝羊奶,身体难有足够的热量;不烧羊粪再无燃料取暖做饭;有了羊粪不用羊皮风箱,火就着不旺,饭就做不熟。20世纪40年代英国驻喀什总领事艾瑞克·西普顿携家去帕米尔野游,途中吃的欧式面包竟是用羊粪烤出来的。他们一边吃一边夸赞:味道比炭火烤的好!
柯尔克孜族婴儿的"奶瓶"是用小羊羔皮做成的。小羊羔皮里装满了山羊奶,把羊皮的脖颈放进婴儿口中,母亲从羊皮袋子中一点一点地将奶挤进孩子的口中。如今,玻璃和塑制奶瓶问世多年,但柯尔克孜妇女仍用羔皮"奶瓶"。她们不会轻易地丢弃那用了一辈子的物件。可以想见没有羊和它身上的"宝物",边疆人怎能在荒漠之地生存!羊和人牵着多少割不断的线!流传于世的中国名吃里就有许多和羊直接有关。羊肉之美,我们的祖先早已知道,从文字上更能见出其义。美、善、羞、羡、羹、鲜、养等,表示美好善良与美馔的字词,少不了"羊"。涮羊肉、羊杂碎、羊肉泡馍、羊肉抓饭、清炖羊肉、烤羊肉串……都是响当当的"中国名牌"。真是无羊不成席,无羊不成名!
"烤全羊"是新疆的一道名菜,北京烤鸭这样的珍贵名肴,摆在"烤全羊"面前,顿显"小家子"气。"烤全羊"通常在高级宴会上才露脸,它那豪华的气派,北京烤鸭只能望其项背。"烤全羊"名贯中外,不在于它有什么不得了的香味,而在于它独特的烤制过程。烤制师傅选用1岁左右的小绵羊,剪去羊毛,给羊灌入泻药,使羊肠胃里的杂物排泻干净。然后,厨师在事先备好的房间里点燃火炉子,室内温度高,把羊牵进去没多久,羊就被烤得直喘粗气,浑身大汗淋漓。闷热,使它干渴难耐,急欲饮水,可摆在它面前的不是凉水,而是拌着小茴香、大料、花椒等香料的咸盐水。羊咕噜咕噜地猛喝个够。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可是端来的还是香料水,它又喝得一干二净。
一两天后,由于羊肠胃里无食物吸收,喝进去的香料盐水逐渐渗透全身,至此,羊的"饥渴日"结束,迎接它的是"寿终正寝"。羊在人类精心设计的陷阱里,受够了糟践之后,一步步走向死亡;又用自己的"豆蔻年华"演化成了新疆名吃。
羊在专用的馕坑里烤熟后,满身"金黄",肉香四溢。食客们大块朵颐。羊的磨难酿造了肉香,人的聪慧把肉香推向顶峰。人类社会越进入文明,羊的末日越发震撼人心。羊给人们的穿戴和装饰带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革命,几乎将人类皮装化,这是羊的末日的又一个功绩。
羊皮柔韧有弹性,不像牛皮那般发硬。原始社会,人类用来御寒遮羞的动物皮毛,用的最多的即是羊皮。谁也未料到,几千年后,"低贱者"所用之物成了"高贵者"的炫耀品,成了上流社会达官淑女的"身份证",如今又成了年轻人追慕时髦的象征。皮衣、皮帽、皮大衣、皮猎装、皮背心、皮裙、皮裤、皮靴(鞋)、皮箱、皮包、皮手套,凡沾上"皮"均有了耀眼的奢华,有了歆羡目光的投射。那些居高不下的2000多元一双的名牌皮鞋和1000多元一条的皮带,常令牧羊人和屠宰户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脑子再笨也会急速算出那金子般的裤带,那是四五只羊的价格啊!这账可以算得清,但这理他们是怎么也弄不明了。
新疆有名的库车皮帽是有头有脸的男人们必戴之物,是阔绰盈实人家的招牌。它的价格不菲是有根据的,这顶帽子是用一只羊造出来的。新疆流传"库车的羊羔子一朵花"的说法,盖因库车的小羊羔尤其是黑色小羊羔毛自然卷曲,油光鲜亮,质地柔韧,弹性极好,才有了"一朵花"的赞喻。库车羔皮羊是库车土种羊和苏联卡拉库尔羊杂交而成的,专用来生产羔皮。初生羔必须在十天内宰杀,头三天内宰杀的是上等皮,四到六天内宰杀的是次等品,七到十天内宰杀的是三等品。两三个月年龄的皮叫二毛,价格就要被打折扣。最有价值的羔皮是小羊刚从"娘肚子"生下,还未睁开双眼,还未看清这个世界,还未找到它"妈妈"的奶头,便被立即宰杀,这类羔皮是上品中的上品。可这是不是太残忍了!库车皮帽只能在炎热的夏季做,工序繁多;刮杂毛,补窟窿,剪形状,梳蓬松,敲土尘。帽子做成后,要套在模子上,置于阳光下暴晒8~10天。帽子干透了,也就成形了。这样加工出来的帽子,在地上掼几个来回,也不变样,被人称为"绝活"。
这确是美丽万方,妙不可言,但那凄恻的艳丽中,掩埋着嗷嗷待哺的天真可爱的小羊羔的滴滴鲜血呀!
对羊的末日,我们该记住它还是忘掉它呢?
(摘自《难解喀什》,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乌鲁木齐市解放南路348号,邮编:83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