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肃芝(洛桑珍珠),出生于1916年,少年时接受了严格正规的佛学教育工作者,1937年入藏访求藏传佛教密法,曾是蒋介石亲自任命的国立拉萨小学校长,一生横跨汉藏两地,出入僧俗两界。
在拉萨电台休息了几天,洗去了长途跋涉的疲劳以后,我便准备选择进入三大寺,开始我学习藏传佛教经典的使命。
三大寺是指藏传佛教格鲁派最出名的三大寺庙--哲蚌寺、甘丹寺和色拉寺。这三大寺均坐落在拉萨周围。三大寺加上位于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青海的塔尔寺以及甘肃的拉卜楞寺,共称为黄教六大寺庙。
进入三大寺当喇嘛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三大寺并不随便接收新人,尤其是外地来的人想入三大寺学经更是不易。因为庙子上很难查明来人的底细与背景,无法判断此人是好是坏,万一不小心请进了不法之徒,便有可能将寺庙的清净与庄严毁于一旦。寺庙规定,凡是新来的人,一定要有人推荐担保,庙子上才可以接受。所以凡是想进三大寺的人都要首先找一位当地比较有名望的喇嘛皈依,拜他为师父,这个师父叫作世间师,他教授你寺庙上的各种规矩和应该注意的事项。世间师也是你的保人,他替你向庙子上担保,如果你进了庙子以后出了什么事情,庙子会去找他。因此外来的人要进三大寺学经,首先要找到一位有名望的喇嘛作为世间师,这样才有可能被三大寺所接受。
有了世间师的担保也不是马上就可以搬进寺庙,进寺前先要选好一个康村(注:喇嘛寺里最基层的组织),这个康村同意接受你以后,才能搬入寺庙。三大寺里面的每个康村都有一个义务服务员,藏语叫作略巴,凡是新人进了庙子以后都要当一年的略巴,即对内对外的服务员,这是康村的规矩。每一次有新人来到拉萨,各个康村的略巴就赶去与这个新人结缘,向他宣传自己康村的好处,希望他能选择自己所代表的康村。这自然是一种公关活动,目的是希望新来的人能为康村带来布施,人气旺,布施多,才能使得一个康村不断昌盛壮大。但如果新来的是个穷人,布施不起,供不起茶与饭的,康村也会接受,佛门毕竟不是商号,不能只看钱而不认人。对于汉人来说,大部分在来到拉萨前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寺庙上的规矩,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一般身上都带了足够布施的钱财,供奉得起一次茶和饭。
拉萨的地方不大,每当有什么新人到来,消息很快便四面传开。正在我准备进入哲蚌寺的果莽札仓(注:札仓,学院的意思),考虑如何选择康村时,一位康村的喇嘛便找上门来结缘了。来者是一位汉人喇嘛,面目清秀,谈吐斯文,倾谈之下,得知此人来自哲蚌寺果莽札仓的安东康村,名叫欧阳鸷,藏文名字为群沛晋美,意思是"无畏"。
在欧阳无畏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位世间师,法名叫作阿旺江城喇嘛,但拉萨的人都称他为兰州僧。原来这位喇嘛本是汉人,生在兰州,从小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在兰州的街上以讨饭为主。十三世达赖进京晋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时,经过兰州,看到街上这个无依无靠的汉人孩子,境况令人怜悯,便将他收留了下来,当作身边的侍者带回西藏。这以后他在西藏长大,学习经典,当了喇嘛,完全成了一个地道的藏人,汉语一句也不会讲了,但是周围的人还是称他为"兰州僧"。
他一直跟随在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身边,当达赖的侍从,曾经红过一阵,直到达赖去世。后来他退休,西藏地方政府依然给他一栋房子住,每个月还发给若干斗的粮食。由于是达赖喇嘛的侍者,他在三大寺自然是很有面子的,有了这样一位世间师的担保,进入哲蚌寺是不成问题的。兰州僧先后收了三个汉人徒弟,第一个就是欧阳无畏;第二个徒弟叫作米霖浦,北京人,来西藏前在北京经营绸缎买卖;我是第三个。
被康村接受之后,接下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康村内布施。康村并不要求每个新来的人必须布施,但却要求初进庙子的人都要当差,从事很多的杂务。按照庙子上的规矩,一旦新来的人布了施,为康村上下供奉了茶饭以后,便可免去当差,这在藏语里叫作放"群哉"。群哉翻译成汉语是智悲的意思,指放群哉的人具有智慧和慈悲之心。
放群哉包括布施茶、饭,还要给钱,康村里的喇嘛人人有份。这个康村有一百多人,每人一碗酥油茶,一碗饭,饭里搀上牛肉和酥油,另外布施给每位喇嘛一至二两银子,同时再向康村的库房布施二百至三百两。放群哉的仪式在康村的大殿上举行,以后不必做杂务了,而全康村的人也都知道你是位施主,称你为群哉。
欧阳无畏帮助我安排了这次布施,一共用去了大约一千两藏银,一两藏银相当于七钱二分五厘大洋,算下来差不多是五百个大洋。在三大寺里,这种在康村放的群哉只能算是最低等的布施,大的群哉可以包括在整个札仓,甚至是整个庙子。进了庙子,布了施,免了差,便正式加入了康村。住的房子是由康村分配的,我所分配到的房子位置并不算好,好的房子早就被先来的人住上了。房子是公寓式的,每个喇嘛一间,有的附有厨房,有的没有。如果本康村的房子住满了,新来的人也可以到其他的康村借房子住。住房要向康村支付房租,房租很便宜,每年只要几两藏银。这些房子从外边看上去很像宿舍楼,每一栋都有三四层楼,从外面看不到走廊,走廊设在里面,房间则是一间挨一间。
房子有了,但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家具,所有的家具和平常使用的用具都要自己准备。我在拉萨的市面上买了两付床垫子,一些锅碗瓢盆等用具,还有一个柜子,用来供佛。柜子上油了漆,还刻了花纹,价格要几十两银子。另外还要置办喇嘛装,市面上有新旧两种喇嘛装卖,贫穷的喇嘛一般都买旧衣服穿,这种旧的喇嘛装已经被别人穿了不知多少年,外表磨得光亮,布满油腻,看上去肮脏不堪,只有穷喇嘛才会买来穿,汉人是穿不惯的,因此只能多花一些钱缝制新装。除了衣服,经书也要自己去买。如同喇嘛装,经书也有新的和二手的两种,就像在大学里读书一样,高班的学生把自己读完的课本卖给低班的学生。就这样东一点西一点,我一步步地把需要的东西置办齐全,总算是安顿了下来,也开始体会到在西藏的庙子里吃穿用样样事情都要自己去解决,没有人可以依靠,是彻底的自力更生。
由于我在汉地时就已经学习了不少经论,因此在经典上我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像因明和俱舍论等都已经学过,加上在汉藏教理院打下的藏文底子,学经对我来说并不算困难;但是在三大寺学经当中最重要的部分--辩经却是我在汉地的寺庙中时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每个喇嘛都必须参加辩经,这种辩经对于喇嘛们学习经论的水平是最好的考验,每个人的水平在辩论场上显露无疑,学得不好的人讲不上几句就败下阵来。过不了多久,整个康村,以至于札仓和全庙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某某人的水平如何。
康村里面每天有三次辩经,分别在早、中、晚。辩论的场地是在一个空坝子上,周围有树木,地上铺有碎石。开始时,大家先集中诵经,然后按各自的班级集中一起,开始辩论。辩论时大家围着一圈坐在场上,首先由高班的人向新人提出问题,这时新人要把头低下去,当高班的人发问时,要低头回答,不可昂首,这是规矩,也是对高班人的尊敬;高班同学的问题问完了,轮到低班的人问高班的,这时高班的人可以把头抬起来,答复问题。班上的人有活佛,也有普通人;有学问好的,也有学问差的。这时大家是平等的,活佛也没有特别的待遇,大家都是席地而坐。在辩经时一律平等,没有特权,不论你是多大的活佛,也要和大家坐在一起,不准带坐垫,这叫作结场辩经。每次的辩经会至少两个小时。上辩经场是不能带经书的,辩论的内容全部都要背得滚瓜烂熟,每一页每一行都要能背出来。
如果辩论时问不出问题,或答不出答案来,你就要退下去,换别人上来。由于同学之间各自跟随的师父不同,因此在辩论中会出现很多的问题,于是各自回去请教自己的师父,特别是新人,几乎每天都要到师父那里去请教,师父会详细告诉你应该如何回答,解释你遇到的各种问题,下次再继续辩论。
除了每天的辩经外,康村每个月有一次考试,所有的人都要参加,参加考试的人名提前已安排好。在考试中由低班的人发问,高班的人回答,旁边有老资格的格西坐阵,帮助新人发问,每当新学生问不出来问题的时候,由这些老格西来帮着提问题。这样的辩经考试每次连续进行三天。每次的辩经都是在晚上举行,就在自己居住的范围之内,常常是通宵达旦,从晚上一直辩论到第二天的早上。发问的一个接一个地问题不断,回答的答案不假思索随口而出。每个喇嘛都使出浑身解数,全靠他们平时的记忆和学识,这时一个人的水平就充分体现出来了。这种考试都有大格西在旁边监考,有时甚至堪布也来参加。
喇嘛在学经时是有压力的,但考试则没有,考不出就下去,下次再来。辩经场上遇到问题了,便去请教师父,弄明白了,解决了问题,下次再去辩论。平时的辩经是针对某个经论的某个段落而进行,比如《中观》的某一段落。当你把全部的《中观》学完,分段辩论完成了,这时就有总辩论,这种辩论一般是从晚上开始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这个时候就要看你对《中观》整部经典的把握如何了,别人可以拿出中观里面的任何一段或一句话来考你,你答不出来,或者答的不对,就是一个差,简单得很。
三大寺的喇嘛也有集中在一起辩经的时候,那是在每年的十一月底,凡是学因明论的喇嘛,他们当中有大名鼎鼎的因明专家,也有初来乍到的新人,都要去拉萨西面大约六十里的一个叫作降养衮曲的地方,在那里集中学习和辩论因明两个月。
在这段集中辩论和学习因明的时间里,每天要辩论三次、早、中、晚场,晚上的辩论时间最长,从七点到十一点,三大寺的人按照程度分成很多个班,分头辩论。两个月的学习结束后,喇嘛们要立刻赶快回到自己的庙子,补回两个月里面在本庙子缺的其他课程,否则就跟不上进度了。
辩经会上大部分的喇嘛都很有风度,君子之辩,不结私怨,但辩到激烈的时候,双方也难免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吵嘴甚至打架的事情也有发生。
在三大寺的生活与汉地寺庙大不一样,这里没有人约束你,也没有人会督促你去上殿学经。学不学,怎么学,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勤奋的人,每日起早摸黑,苦读经书;懒一点的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在庙子里得过且过混日子,也不会有人来干涉,一切全靠自己把握。康村里只为你提供一个住处,其他的事情都要自己去想办法解决。比如在汉地的庙子里是不用自己烧饭的,有专人做饭给和尚吃;在西藏则不同,吃饭全要靠自己动手,除非有佣人。我在哲蚌寺的第一年生活尤其感到艰苦,吃的东西只有糌粑,偶尔自己做一些面疙瘩,没有蔬菜。
康村里的喇嘛有富有贫。最富的就是那些在全庙子放大布施,叫作措钦群哉的人。放这种布施的人都是大贵族、大活佛,比如四大林之一的功德林活佛来到庙子,就是这种派头。四大林的活佛是有资格做摄政王、已经转世了很多代的活佛,清朝皇帝曾经封号给他们,是第一等的活佛。这些活佛的田产多,财产多,不是一般活佛可比的。每当他们放布施时,全庙子的喇嘛都会集中到大殿,每个喇嘛都能拿到布施。凡是这一类的活佛都是有管家的,活佛在二十岁以前专门学经、读书,由成群的佣人伺候。二十岁以后,他们有专门的札萨管理他们的庙子。四大林的札萨是很有地位的,在西藏地方政府里也有地位。这些活佛都被邀请参加西藏的僧俗大会,并有发言权,此外,凡是达赖有什么活动,也会由噶厦通知他们,比如达赖夏天要从布达拉宫移居到夏宫,这时这些活佛都要去迎接达赖,在前面引路。这些活佛拥有大批牲口,数不清的佣人,管家为他们管理财产,每年提供他们足够的金钱。到他们考格西时,还有一次在全寺的大布施,要花掉数万两银子。考上格西以后,他们有的进入上下密院,也有的回到自己的庙子,请有名的上师到自己的本庙来为他们传授密法。这一类的活佛被称为措钦活佛,每逢他们来布施,拿到的钱不会少,因此我们都会去参加。
另一类是从外地来的活佛,比如蒙古的章嘉活佛,或甘肃拉卜楞寺或青海塔尔寺的大活佛等。他们自己的庙子都是财产丰厚,来到三大寺也都是大布施,放措钦。布施包括茶、饭和钱。这些大活佛平时在喇嘛衣服外面都穿一件外套,即披风,上殿的时候把披风脱下交给跟班,因此他们可以带跟班上殿。到了大殿,他们和其他的喇嘛一样,也是坐在地上,没有坐垫,只是他们坐的位置比较高一些。
与这些有钱的活佛相比,贫穷喇嘛的生活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生活穷困的喇嘛因为身无分文,没有钱来布施,因此必须当差,所有札仓里的差事都要去做,扫地、站班、排队等,无一能免。在庙子里,当差相等于纳税。放了布施的人可以免税,没有放布施的就要缴税。
他们平时的生活来源只能靠上殿时拿到的一点布施和为人做杂工来维持,但庙子上能拿到的布施很少,光靠这点钱是不够的,于是他们便在康村里为人背水,做木匠活,打扫,做衣服,做各种杂活来赚取一点钱补充最基本的生活费。这些喇嘛的生活很艰苦,真正用来学经的时间有限,但他们当中却有不少人以吃苦耐劳的勤奋精神和超过别人数倍的努力后来获得了很高的成就。
我曾看到过蒙古来的穷喇嘛,买不起家具便睡在地上,将马鞍子用来当书桌,在那上面读经,把一部经书读得了如指掌,在辩经会上口若悬河,辩才无碍,令人佩服。反而倒是不少西藏本地的喇嘛却不如那些来自蒙古和西康的喇嘛用功上进,他们之中不少人潦倒混世,不求进取,在庙子里糊里糊涂地谋混一生,没有什么成就。
(摘自《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定价:34.00元。社址:北京东城区美术馆东街22号,邮编:100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