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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关进笼子里

2003-06-10 00:00:00 来源:书摘 萧 元 我有话说

如今的现代艺术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观念艺术和行为艺术变化最大。有许多艺术家不再用画笔和画纸画布进行创作,而是用自己的身体、生活甚至生命进行创作。
  
  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笼子,谢德庆把它具体化了。1978—1979一年间,他将自己关在一个笼子里,其间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与任何人作语言交流。本文讲述了他是怎样完成这件作品的过程。
  
  作品”ONE YEAR PER-FORMANCE 1978——1979”又被称为“笼子”,如果要用一句话对整个作品做出说明,那就是1978年到1979年一年间,谢德庆将自己关在一个笼子里,期间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画画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与任何人作语言交流。
  
  对于当时还没有获得美国身份更没有所谓艺术机构支持的谢德庆来说,为了能够进入“笼子”,并顺利实现构想以呈现整个作品,谢德庆做了诸多的;隹备。这些;隹备更多的是物质上的。首先,他通过刷盘子打工的收入租到了一处足够大的空房子,每个月需要四百五十美元的租金。那是一家工厂的大厂房,位于纽约哈得逊大街111号的二楼,面积差不多有600平米,房子非常陈旧,但是那种陈旧是谢德庆所喜欢的。几十年过去了,原先的哈得逊大街现在变成了富人区,很多好莱坞明星在那里购房居住,但在当时那里不过是一片破败的景象。谢德庆拿到那个房子之后进行了精明的装修,十巴那个房子分成两半,一半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另一半分隔成好几个房间租给别人,这样自己不仅免费得到了一个工作室,每月还能有一百五十美元的固定收入。这样一租一转租之间谢德庆实际上就成了一个二房东,也正是他这种二房东的身份使他的创作成为可能,与此同时,远在台湾的家里也会在经济上接济他,谢德庆估算他的每件作品需要的经费是差不多两万美元。
  
  当一个行为作品的构想出现后,在开始实现之前还需要一个律师来对整个创作行为进行公证。谢德庆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个专门做此类公证的律师,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东欧人。有几撇林肯似的胡子。1978年9月30日下午6点,就是他等谢德庆进到笼子里去了之后,亲自在门上贴上了签有他名字的封条。所有封条加在一起有两百多条,每条上都盖有印章、注有作品的名称以及律师的签名和编号。谢德庆付给那个律师一百五十美元作为酬劳。这是谢德庆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为创作付的律师费用。那天来参加谢德庆进“笼子”仪式的大约有六七十人,他们大多是朋友和艺术家,没有演讲也没有媒体,大家只是看着谢德庆进去,进到笼子里去。很快房间里的人就陆续撤走,谢德庆一人留在了笼子里,他开始了史无前例的为期一年的自我囚禁,也是人类第一次以艺术的名义自愿把自己投进“监狱”的不可思议的行为创作。
  
  整个笼子是谢德庆亲自用松木制作的。三面木栏,一面是墙。在笼子里有一张床,一个洗脸池,一盏小灯,一个马桶,因为马桶不能自动抽水,碰到有大便,谢德庆就把大便用塑料袋装起来,然后由人拿出去。
  
  在谢德庆的艺术生涯中,有一个人不得不提到,那就是程伟光。程伟光是谢德庆在台北学画期间认识的,一个性格温和的年轻人,似乎无所事事,身上有股无所谓的劲头,最大的兴趣是听音乐,热衷于购买精良的音响。他们的认识与交往在一开始可能是出于对艺术的共同兴趣,但是很早程伟光对于艺术就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了。在谢德庆跳船到美国几年后,程伟光的哥哥给他办移民也到了美国。在美国程伟光似乎还是无所事事,生活对他而言不过是打发时间。但对于谢德庆来说,程伟光首先是朋友,还是同志,也是助手,是他促成谢德庆完成了1978至1979年的作品。程伟光对于谢德庆的所有艺术创作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与激动,他的工作就是处理谢德庆每月的房租,每天负责送饭,拍照并张贴海报。程伟光当时能够义务替谢德庆工作,一方面是出于友谊,一方面也因为他当时的工作地点就在这个工作室附近。每天三顿.早餐是牛奶、茶,有时候有点面包;中午是牛肉三明治;晚上是专程到中国城购买的芥兰牛肉饭。每天程伟光都在同样的餐厅购买同样的食物,一年之中很少变换花样,这样单调与简单的食物虽然不属于创作上的规定,但是也只能如止匕口巴。
  
  在刚进“笼子”的头两三个星期,谢德庆曾经)中程伟光强烈地抗议过,因为不能说话,他抗议的方式就只能是摔碗,将吃饭的盘子饭盒狠狠地摔在地上,摔给程伟光看以表示自己对食物的不满意。摔了之后,程伟光转过头来看着谢德庆,就那么看着,显然也很不高兴。两个人就那么看着,呈现出两种不高兴。一个月之后,谢德庆也不再摔碗了,有什么就吃什么。
  
  程伟光所做的一切基本上都是义务的,没有酬劳,但是就谢德庆来说,如果有一天他的作品能够卖掉,他也很愿意将所得分一部分给程伟光,相信程伟光也不会拒绝。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就是这样的一种人。事实上也恰好是程伟光身上那种呆板、消极的特质强调了“笼子”的某种特质,很难想像,谢德庆如果雇佣了一个充满情趣的激进助理,那样对他的作品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在笼子里,几乎没有春夏秋冬四季。夏天稍微闷热一点,门口安有一台供通风用的电风扇,冬天房间里有暖气供应。要更真切地了解四季,需要通过程伟光所送换洗衣服的提醒,谢德庆定期都会拿到一些换洗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内衣,身上那件白色外套一年都没有换过。程伟光是他了解外界的惟一线索。整个房间很黑,除了那盏小灯以外没有一点光线,对于谢德庆来说,没有白天与黑夜。他要区别的只有一天,一天开始了,一天又过去了。一方面时间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了什么意义,另一方面他又非常的希望知道时间。他必须要知道这一天是不是开始了,这一天是不是结束了,然后在心里计算还剩下多少天,没有这种计算的话人可能会崩溃。谢德庆有自己计算与区别时间的办法,一方面是通过听,尽力去听周围的环境声音,另一方面就是送饭的程伟光,每送一顿饭就表示时间又过去了,吃完芥兰牛肉饭就意味着一天的结束。
  
  每过一天,谢德庆就在笼子里的墙壁上划一道印。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情都非常复杂,一方面很欣喜另一方面又非常失落。欣喜是每划一下就意味着过去了一天,失落是还要过很久才能划下一道,划印成为他每天饶有兴趣的一个工作。他并不刻意要求自己在什么时候划印,比如每次吃完芥兰牛肉饭才划,或者是一起床就划,他不作规定,完全是率性而为,于是划印也成为一个调节他情绪的游戏。有时候他按捺不住很早就把印划了,心里不觉懊悔不已,觉得时间一下子长了起来,似乎一天不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四十二小时了一样。关于这个划印,并不是在此之前就已经被谢德庆设想到了的,而是在进了笼子之后才发现它对自己的重要,需要记录。而且在一意识到这种划印记日的必要性之后,自然就产生了一种次序,每三个星期连在一起,这些记录时间的痕迹后来被他制作成版画公开出售,最高的时候每张售价2000美元。
  
  每三个星期就会接受一次参观。参观的消息通过纽约各种艺术展览场所的海报广告发送,一到那天,从上午的11点到下午的5点,人们可以自由地来参观谢德庆和他的笼子。这种在规定时间参观而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参观,也许会使人怀疑谢德庆作品的真实性。对此,谢德庆一方面表示因为经济的原因不可能雇佣一个人全程地跟踪与记录整个创作过程,另一方面他也认为没有这种监控的必要,他的作品不应该靠所谓不欺骗来成立。他认为艺术家只要能展现一个行为能力就行,作品只要真的在进行,艺术家也就不需要二十四小时都暴露在公共场合。
  
  全年十八天的参观日中所接待的参观人数并不是个庞大的数字,那些来参观的人也不会跟谢德庆恶作剧。只有一次,一个穿着雨衣的老太婆,曾经无意中试图要和谢德庆交谈。那其实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太婆,不管哪里有活动,只要她知道都会去。在一个画廊的宣传册子里刊登有“笼子”的展示消息,老太太知道了便专程前往,进到工作室之后到处都找不到供展示的作品,最后就跑到笼子旁边去问里面的谢德庆画廊在哪里?她根本没想到她面前的那个男人和笼子就是作品。
  
  谢德庆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看着那个老太婆。
  
  在笼子里,谢德庆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打发时间,这和他在笼子外没有什么区别。而打发时间这个简单的概念也正是“笼子”的直接灵感。在“笼子”这个构想确立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谢德庆每天的生活也就是在他的工作室里走来走去,构思自己的作品,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种构思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件作品:在工作室一年,一个笼子,就能恰当地层现他想要展现的一切。
  
  谢德庆曾经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挫折感太重而无法进行创作,其实他没有想到自己就在创作之中,他一直就生活在自己的作品里,为了突现这件“作品”他要做的只是把它更明确化更具体化打发时间,无所事事,每天只想着怎么样去创作,不交谈,不写字,不看书,这些细节就是在那一刻明确下来的。永远是打发时间,只不过在笼子里比在笼子外打发时间要来得困难些。尽管如此,谢德庆还是摸索出一些打发时间的办法。
  
  首先,他在笼子里划分出一个“家”。笼子里有四个角落,谢德庆把放有床的那个角落当成自己的“家”,另外三个墙角就成为他的小公园,这样一来很单一的空间似乎就显得复杂了一些。每天起床之后谢德庆先是在“家”里坐坐,想想问题,然后就可以离开“家”外出散步,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然后再回“家”。
  
  另外,谢德庆还通过擦笼子里的地板来打发时间,每隔两三天,他就仔仔细细地把地板擦一遍。一年后当大家来迎接他出笼子的时候,离很远就能发现笼子里的地板比外边的地板干净得多。
  
  谢德庆打发时间的第三种办法,是在他进笼子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培养出来的,就是收集毛发。注意,在这里他收集的并不是头发,而是阴毛。人体的毛发每天都会自动脱落一些,每天谢德庆都会专注地将所有脱落的阴毛收集起,没事还会数上一遍。
  
  谢德庆在进笼子之前,没有带笔和纸张,但是他带了一面镜子。这样一来每天观察自己也成为他打发时间的一个好办法,当然在想到要带镜子进笼子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希望能通过镜子来观察自己外貌上的变化。
  
  而更多的时候谢德庆都是在发呆,思考。他所思考的内容无所不包,小时候的经历,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还有下一个作品应该怎么做,以及程伟光什么时候送饭来,等等。时间就是这样被打发掉的。
  
  当然最有效的打发时间的办法莫过于睡觉了。谢德庆的睡眠一直很好,每天的睡眠在十二个小时左右,睡觉能帮助他解除一些委屈。
  
  整个“笼子” 的创作期间,谢德庆很少失眠,也很少生病。除开刚进笼子的那段时间他做过一些诸如俯卧撑的简单运动以外,谢德庆也很少运动。笼子里还曾经发生过一件能够证明谢德庆的身体机能的事:也是在一个公众参观日,一位长了一副陀斯妥耶夫斯基模样的俄罗斯人来到笼子旁,那人穿着一身黑长袍,表情阴郁,他双手紧紧抱着木头栏杆看着笼子里的谢德庆,一不小心将栏杆上的一个杯子碰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谢德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接住了那只杯子。谢德庆对自己敏捷的身手很得意。
  
  尽管在笼子里打发时间不是那么容易,但是谢德庆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因为笼子里那一年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就是睡觉起床,然后再睡个午觉,然后绕几个圈。一年下来,谢德庆得出的经验是,要把一年分割成一天一天来过,不能老想着一年有多长,而要想一天有多长,要一天一天地过。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一个人不是没有选择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一个人也不是没有选择另外一种创作的可能,但是谢德庆选择了“笼子”。他心里当然很清楚这一切都是自我选择,但是他也知道所谓自我选择这种说法是完全相对而言的。更多时候谢德庆相信自己是不得不选择坐这个牢。对于他来说,并没有比这个选择更好的选择。
  
  在一年即将结束的那几天,谢德庆重新陷入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忙乱之中.重新回到笼子外面去,很多已经不曾面对的问题将要重新面对。一次的结束,就意味着另一次的开始。对于即将结束的笼子生活,谢德庆并没有过多的喜悦。随着这一年的创作展览,很多人已经知道了谢德庆以及他的笼子,一些杂志也对这件作品做了专门的介绍与评价,一些艺术评论家在参观日也亲自前来参观过,这就意味着在,1979年9月30日的那天会有更多的人来观看谢德庆从笼子里出来这一场面。为了在那一天不发生什么尴尬的事情,谢德庆提前一天便停止了喝水,他不想当众小便。
  
  1979年9月30日上午11点,谢德庆还在睡梦之中,人们便已经来到工作室迎接他出笼子。与此同时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还在进行谢德庆早期作品的展览。当谢德庆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人们发现他面色苍白浮肿,早先的光头已经长发及肩,整个房间安静极了,所有人包括谢德庆在内都显得有些紧张。谢德庆从笼子里出来之后准备接受几家媒体的访问,因为得知隔壁在展览自己的早期作品,他便想向大家说明那些作品不是他想要的,那些不是好作品。但是一张嘴要说话,谢德庆发现自己已经不能说话了,怎么努力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从笼子出来之后的头两三个星期,是谢德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一方面他感觉到在笼中的一年对自己的伤害,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更重要的是精神方面的。他变得敏感脆弱,他对周围人无法接受,觉得周围人都如同野兽一般充满攻击性,缺少安全感,和外人无法进行哪怕最普通的交往。另一方面,一些媒体上也出现了负面的报道,主要是台湾方面的传媒,称他是神经病和植物人,也有说什么丑陋的中国人等等。
  
  (摘自《做壹年:谢德庆行为艺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定价:28.00元。社址:陕西西安市南郊吴家坟,邮编: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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