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恐怖沟出来,驱车直奔拉萨,在快要进入当雄地界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公路北侧的平坝上前前后后行进着五位磕等身长头的人。公路离平坝还有相当距离,似乎那几个人看去非常小,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在藏北考察途中,我们还不曾遇到过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谢导赶紧招呼工觉啦停车,后面葛师傅的车也停了下来。我们走下车,各自带好采访的设备,随次仁玉珍朝平坝那里走去。
可能是因为平坝太空旷,那里的风显得尤为厉害,风在空中旋转,呜呜鸣叫,人若虚弱非被这狂风吹倒不可。我们都穿着翻毛羊皮军大衣,依然有挡不住风寒的感觉。当走近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时,我们惊愕地发现,她们身上仅仅穿了一件运动衫!
这是三位尼姑,在她们身后很远的地方还有两位磕长头的男人,据说是和她们同行的喇嘛。这三位尼姑很自然地排着队,以一种十分讲究的行礼方式,三步一磕等身长头。她们身上就穿了一件运动衫,是那种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比较流行的运动衫,而且是桃红色的,胸前围了一个牦牛皮制作的围裙,左右手各套了一个类似木屐一样的护手,当她们迈动左腿的同时,将双手高高举起,击掌,木护手发出非常悦耳的脆声,然后,她们又将双掌合于额前击响,同时迈出右腿,接着,她们又在胸前合掌,击响木护手,左脚跟进右脚并拢,双手向前伸展,全身匍匐于地。当她们向前匍匐于地磕等身长头时,往往冲力很大,一个匍匐下去,能冲出去一两米甚至两三米。
次仁玉珍说,这些长途跋涉的朝圣者,才是生命力最强的人。的确如此,我们穿着毛衣,毛衣外头套着棉衣,棉衣外头裹着翻毛皮大衣,就这样还觉得冷兮兮的,个个缩着脖子,可人家仅仅穿了一件单衣,那神态那表情好像对狂风对寒冷没有一点儿感觉。
次仁玉珍跟她们热情地打招呼,只见她们停下脚步,腼腆地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次仁玉珍带我走过去,和她们攀谈起来。我们这才知道,她们是藏东昌都地区的人,来自四川德格一带三个不同的寺庙---阿真寺、德多寺和格索寺。年岁最大的三十八岁,叫丹增曲珍,年岁最小的二十岁,叫阿细曲宗,还有一个叫阿色措,三十六岁。她们告诉我们,她们从头年的冬季十一月五日从家乡起程,就这样三步一磕,朝着大昭寺的方向整整走了十个月。
"你们是相约而行,还是在路上不期相遇呢?芽"我问道。
"我们是约好一起去大昭寺朝圣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削发为尼的?"
丹增曲珍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削发为尼,究竟是多大我也记不清了。阿细曲宗才进寺庙没几年。阿色措在寺庙已经呆了很多年了。"
"能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丹增曲珍非常简洁干脆地说:"为了离佛更近些。"
阿细曲宗说:"我的母亲刚刚去世,母亲一直希望能够再次到大昭寺朝圣,但她一直有病,没能如愿,我这次磕长头去大昭寺朝圣,是为了替母亲完成平生最大的宿愿。"
问到阿色措,她腼腆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突然觉得自己问得很无聊,"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问得很荒唐?"
她们笑了,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一点儿我没太明白的问题。"请你们别介意。我们穿的这么多还觉得冷,你们就穿了一件运动衫,不冷吗?"
"不冷,穿多了不方便,也热。"丹增曲珍回答。
"我看你们也没带什么干粮袋,吃饭问题怎么办?"
"一边走一边化缘。"丹增曲珍回答。
"晚上你们在哪里睡觉?"
"走到哪儿就在哪里露宿。"
"天当被,地当床,对吗?"
她们笑着连连点头。
次仁玉珍解释说:"像她们这样磕长头的朝圣者,无论走到谁家的门口,都会受到英雄般的热情款待。在藏民心中,她们是生命力最强的人,是信念极强的苦行朝圣者,也是离佛最近的人。藏民对她们十分敬重。"
她们的讲述十分平淡,表情亦十分平常,而我们已经惊愕得无法明白面前发生的一切了。要知道,她们需要花一年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段朝圣之路,而这段长途跋涉之路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是她们以自己身体的长度一个挨一个地丈量出来的。从家乡到拉萨,一座又一座雪山,我无法想像她们是怎样抵御暴雨雷电、风雪严寒,我也无法想像她们是怎样在没有路的雪地、泥泞之中亲吻着大地。
她们身上没有背任何行囊,穿的仅仅是一件单衫和一条牦牛皮制作的围裙,就凭着这身行头,她们走进冬天,走过春天,又走出了夏天,当她们走到大昭寺的时候,那将是又一个冬天。
世彪匆匆忙忙赶回车上,一会儿他提着一大堆罐头走过来,递到丹增曲珍她们三人手中。她们仔细端详了一番,因为不认识汉字,疑惑地询问次仁玉珍。次仁玉珍回答了她们。接着次仁玉珍告诉我,她们问这些是什么罐头,她们看见上面有鱼的图案,问是不是鱼罐头,如果是,她们不吃。
那些罐头确实是鱼罐头,是沙丁鱼罐头,信仰藏传佛教的藏民是禁吃鱼的。她们是虔诚的佛教信徒,遵守其信仰禁忌更是自然。
接着,她们问:"有没有别的罐头?"
世彪赶快跑回车上查找,一会儿拿着两个罐头快步走过来,说:"我全翻遍了,就找到了两个牛肉罐头,这个可以吗?"
她们非常满意地接过那两个罐头。
世彪不无遗憾地说:"在北京要是多买点儿牛肉罐头就好了,谁想到了,买了那么多沙丁鱼罐头,光想着自己吃着顺口了。你说,这两罐头,她们够吃吗?"他总觉得过意不去,又去问朝圣者:"你们吃方便面吗?我们还有方便面。"
三人摆了摆手,表示这些已经够吃了。
我们告别了朝圣的尼姑,重新坐在丰田越野车上,朝拉萨驶去。
大概再花两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达拉萨,而她们还需再走整整两个月!
这一天,我们来到大昭寺门口拍摄,请来西藏文联的王舒为我们做翻译。
我随着王舒走进磕长头的人群中。她蹲在一位刚磕罢长头正在歇息的老尼姑面前,和这位老人拉起家常。
"老妈妈,您不是拉萨人吧,老家是哪里啊?"王舒问。
老人说:"我不是拉萨人,我的老家在巴塘。"
"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六十五岁了。"老人用手指比划着说。
"您来拉萨住在哪儿啊?"
"就住在仓宫尼姑寺。你住在哪儿?老家在哪儿呀?"
"我住在文联,就在那里工作。我老家在甘肃。"
"甘肃很远吧?你是什么时候进藏的?"
"我从小就生活在西藏。"
"你回过老家吗?"
"没有,我还在西藏工作。"王舒回答了老人,对老人说:"谈谈您的工作好吗?"
老人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要我讲什么呢?你们年轻,要好好工作,我们老了,没办法工作了,没有工作,也没有工资,也没有公费医疗,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转转经,晒晒太阳,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在拉萨太多了,看病要钱越来越多了,打一针青霉素就要一块钱,拿一次药要三块、五块、十几块钱呢!"说完,老人又开始磕等身长头了。
接着,王舒和另一位老人攀谈起来:"您的身体还好吧?"
老人摇摇头说:"我身体有病,眼睛不好,关节也疼得厉害。过去常跑医院,吃了不少药,咳,没有多大的效用,都是些旧病了。我的右眼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左眼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一点点儿。"
"您可要多保重啊!您每天都做些什么?"
"每天转经,转八廓街,转布达拉宫,转林廓,指拉萨老城,然后就到这里磕长头。"
"您有子女吗?"
"有,有个女儿,就住在鲁普,她摆了个台球台子,靠那个挣钱过日子。"
和这位老人谈完,我抬头猛然间看见了那位曾经给我吃过玉米花的老妈妈,她背着个小包包,朝我招着手,走进磕长头的人群中,我瞧见她蹲在地上,把小包包展开,铺开一个仅有一人宽一人长的垫子。我招呼着王舒赶紧走了过去,老妈妈紧紧拉住我的手,一脸慈祥。
王舒细声细语地说:"阿妈拉,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老太太开心地笑起来,非常灿烂,尽管那张脸布满了皱纹,但仍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
王舒又问:"你有几个孩子呀?"
"除一个孩子有工作,其余的都没有工作,那有工作的是在北京做事。"
"您的孩子在北京做什么事呀?"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事情。我没有去过北京。"
"您怎么不去北京看看您的孩子?"
老人不无幽默地说:"你带我去好吗?"
王舒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没问题。"
老人拉着王舒的手开怀地笑了。
王舒又问:"您每天都来转经吧?"
"是的。"
"您是拉萨本地人吗?"
"不是,我是尼木人,在那里当农民,也就是种地,每年都种地,现在老了,不能干活了,就搬
到拉萨来转经,养老。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慌,精神不好,有时候烦得要命,所以,我就每天三四点钟起床出门转经,先围拉萨老城转两个圈,然后再到大昭寺门口磕五百个等身长头,磕完长头,我们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晒晒太阳,东拉西扯,说说笑笑,打发休闲的日子。"
就在这时,站在旁边摆摊卖货的小伙子走过来对我们说:"你们没瞧见阿妈拉脑门上有个鼓出来的像眼睛一样的东西,那是阿妈拉磕头磕出来的,你说她这大半辈子磕了多少头?那是功德。"
我这才仔细注意到老妈妈的脑门,那里的确有一个椭圆形的鼓包,而且这个鼓包的颜色是深棕色的。
我问老人家打算磕多少个。她笑着对我说:"十万个。"我问道:"磕到什么时候呢?"她依旧微笑地说:"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我非常感动,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老人依旧慈祥地微笑着。
我们相信这几位老人家掏心掏肺地和我们交谈,那是我们的缘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采访,我们也遭到了一些人的拒绝。因为,藏族有个习俗,人死后不能在世间留下任何影像的东西,否则,灵魂就会依恋于这些,而不肯离体。这会影响灵魂转世,所以一些藏族人十分忌讳拍照。正因为此,对我们而言,这一次难得的是老人家把转经、磕长头作为她们的生活内容展示给我们。她们每天上午转经,下午到大昭寺门口磕长头。她们把这些视为一天当中从事的最主要的事情。这种行为似乎很难让俗人理解,但她们述说到生病、治病、过日子的话题时,我又突然意识到她们和我们一样需要钱来生存,也会有生老病死,这时我觉得和她们离得很近很近。"
(摘自《追寻生命的灯--与九十九位藏民的心灵对话》,团结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39.00元。社址:北京市东城区东皇城根南街84号,邮编:10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