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词的命运，想来也和个人的命运一样，有定数也充满无常。有些词天生高贵，仿佛戴着法官的假发套，让人一见之下顿生景仰，如"民主"或"莎士比亚"；有些词天性低贱，如那推磨的驴，只配干些重累脏的营生，如"通奸"或"秦桧"；有些词鹏程万里，像一只蓝筹股一路飘红，如"爱情"或"自由"；有些词命运多舛，蓬飘不定，"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如"左派"或"风流"。
"风流"是一个暧昧的词，极易使用不当。这不当是两方面的，既可能与你用词疏忽有关，也可能是意义的真身被理解的歪风吹斜了身子。何况，"风流"又正好属于那种身子骨不够硬朗的词，特别容易被吹斜。当你说某人风流时，他会拿不准你是在恭维还是贬低，真诚还是打趣，所以，你得到的回报将是迷人的抿嘴微笑还是一顿老拳，也只有天晓得了。我以为明智的做法是，在日常生活中尽量不要使用这个词，或者，只在某个可靠的小圈子里用用。显然，两个娘们背地里咬着耳朵说出的"风流"，与一位书生嘴里的"风流"，不可能是一个概念，同种层次。
若参照毛泽东的见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风流完全是褒义词，而且还是大大的恭维。但看来毛泽东的话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未必始终牢靠。毛泽东是富有古典文化修养的，他诗词里那点古意，粗疏无文的大爷大妈可没能耐领会。结果，我们在民间看到的恰恰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在民间符号体系里，"风流"总是包含着强烈的性意味。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在男女关系上被认为不够检点，那么他就是"风流"的。在那个年代，"风流"这个在我们人文历史中曾经比大美人西施还要风情万种的词汇，竟沦落成"轧姘头"、"乱搞男女关系"的同义词。词若有灵，不知将如何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唉，"遥想公瑾当年"，往事不堪回首。
当然，稍稍凑近一点，我们也会发现，"风流"固然特指男女关系上的随意，但该随意与那种管不住自己裤腰带 的行为，还不是一回事。风流者既非色狼，亦不宜与婊子轻率划上等号。即使在"风流"一词最为沦落之时，风流者仍多多少少算得上是爱情的追求者，只是他们不满足于拥有一个情人，同时也不理会什么"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罢了。如果我们不那么假正经，就应该看到，男人见了合适的女人就有点骨头发酥，女人见到合适的男人就有点眼神迷离，实在也是光天化日之下最正常的生理、心理反应，内中原没有违拗天性的成分。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也已多少见证了此种现象。
那么，"风流"中又有多少"风流"内涵呢?说来惭愧，人们寻常挂在嘴边的"风流"，实在也寡淡得很。众所周知，中国没有绅士传统，没有骑士传统，因而也谈不上有什么尊重妇女的传统，贵妇传统更是渺不可稽。一种不以尊重妇女为前提的风流举止，再怎么引申，也无法与毛泽东笔下的"风流人物"沾上边。我国有"风流才子"一说，其典型代表有《西厢记》中的张生和那位传说结下三笑姻缘的唐伯虎。仔细推敲，此种才子只是狎妓的老手兼爱情的生手，"风流"得很不风流。若试以唐寅的秋香故事与拜伦笔下的唐璜行迹相较，高下立现，前者的荒唐实在是唐突了美人，落入了淫坑，后者的风流种种，即使与璀璨的阿拉伯宫殿相比，也是不减辉煌的。前者的风流庭院深深、檐影重重，处处显出几分诡秘，后者的爱情沐浴在阳光海滩之上，青春更且健朗。
所以，依我愚见，既然"风流"作为一个字眼已经由昨日的黄钟沦落成今天的瓦釜，词味大坏，我们也就不宜再轻易用它来界定某种性格。今之"风流"，摇曳在"浪漫"与"浪荡"之间，为避免看走眼，我何不干脆对它来个全盘否认。
（摘自《性格词典：我们时代的心灵与道德》，海南出版社２００３年１月版，定价：１９．８０元。社址：海口市金盘开发区建设三横路２号，邮编：５７０２１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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