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手犹如今天的人去洗手间,是撒尿的一种拐弯和委婉说法。古人和现代人在"便溺"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总是不愿意直戴了当说出来。好在大家都懂,懂了也就不去追究为什么。只有那些固执的学者,会为此大伤脑筋,千方百计琢磨出处。抗战期间,顾颉刚先生避国难,在四川做移民,与人闲聊中,了解到明末时,张献忠杀人如麻,蜀人未遭屠戮的只有十分之一。到了清初,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尽化草莱,所以朝廷不得不下令移民,"以湖广填四川"。老百姓是不听话的,因此要强迫,一个个都把手捆起来,像押壮丁一样,被捆的移民途中内急,就请押送的兵丁"解手",因为只有解了手,才能把便溺这件事办好。同样的道理是"出恭",过去的学童念私塾,就厕时必须领出恭牌,一来二去,出恭便成为一个固定词组。
学者的特点是喜欢琢磨为什么,顾颉刚是历史学家,举一反三,他对解手的兴趣,自然不会停留在字面的意义上。解手是中国移民史的一个好例子,而为什么要移民四川,恐怕不是一个张献忠杀人就能说清楚。明清之际,四川原有的人口遭受灭项之灾,这和战乱有着直接的关系,连绵不断的战争阻碍了生产的发展,张献忠三次入川,交战双方既有明军和农民军,又有明军和清军,以及清军和南明的军队,清军和吴三桂的"西府兵",此长彼消,打来打去,多少年也没太平过。打了这么多仗,人口死亡无数,把账都推在八大王张献忠身上,显然不公平。这一时期四川人口的骤减,战乱是重要原因,和天灾也分不开,造成死亡的因素还有瘟疫,有特大的旱涝,"大旱大饥大疫,人自相食,存者万分之一"。据说当时还发生了"千古未闻之奇祸"的虎灾,川北南充一带,群虎自山中肆无忌惮走出来,"县治、学宫俱为虎窟"。老虎吃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群虎成灾,"昼夜群游城廓村圩之内",可怜的老百姓都成了猎物,回想起来便太惨了些。
天灾人祸是一对难兄难弟,一旦灾祸来了,老百姓往往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移民是一个重要的补救措施,一开始是强迫,因为移民的结果并不乐观,南充县知县的报告中说,原报招徕户口人丁五百零六名,虎噬二百三十八名,病死五十五名,剩下的只有二百一十三名,新报招徕人口七十四名,现存三十二名。虽然清政府给予极其优惠的政策,"四川耕地,官给牛种,听兵民开垦","凡抛荒田地,无论有主无主,任人尽力开垦,永给为业",但是动不动就成了老虎的午餐,不用绳子捆着刀架在脖子上,老百姓断然不肯上路。好在这些优惠政策的诱人之处不言而喻,因此道路尽管曲折,前途却一片光明,那些移民只要能熬下去,不葬身虎口,开十几亩荒地,便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地主了。
明末清初的向四川移民,开始时要强迫,到后来,因为有一个好的前景作为诱惑,强迫变成了自觉,渐渐地,移民成为一种潮流,汹涌澎湃,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中,人口剧增,荒芜的四川逐步上升为人口最多密度最大的地区。情况真是说变就变,人和老虎较量,很快还是人占了上风。在康熙初年,四川境内"人烟俱绝",到康熙四十年已是"湖南衡、永、宝三府百姓,数年来携男挈女,日不下数百口,纷纷尽赴四川垦荒"。雍正五年,"湖广、广东、江西等省之民,因本地歉收米贵,相率而迁移四川者,不下数万人"。统计资料显示,在乾隆八年到十三年之间,自湖广"由黔赴川就食者,共二十四万三千余户"。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那时候的一户不是现在的三口之家,上有老下有小,拖儿带女,一户中有十几个人是常事。
四川很快就繁荣起来,容易被忽视的是人满为患。人多并不是在今天才是坏事,清道光年间的《新都县志》就已经这么说:"昔之蜀,土满为患,今之蜀,人满为患。"计划生育是现代名词,农民思想的根本就是,地多一些,儿子多一些,问题在于这两个玩意尖锐对立,土地开发总是有限的,而儿子没完没了,以几何倍数迅速放大。时到今日,四川是中国人口输出大省,在深圳,在海南,在拉萨,在任何一个需要开发的地区,都可以见到浩浩荡荡的川军。熟悉中国移民史的人都知道,早在"湖广填四川"之前,就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江西填湖广"运动,原因十分相似,不过是发生在宋元之后,由于战乱,"湖湘之间,千里为墟,驿驰十余日,荆棘没人,漫不见行迹",到元明之季,湖广地区的人口损失更大,因此明朝政府不得不下令,采取和后来清政府同样的强制移民措施。
顾颉刚考证出川人的"解手"一词,源于清初的"湖广填四川",而湖北人上厕所也说解手,因此还可以往前推移,很可能在江西填湖广时就已经有了解手这一说法。
(摘自《杂花生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定价:13.90元。社址:北京朝内大街166号,邮编:10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