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一位好朋友黄永玉先生,大家知道他多才多艺;但是不大有人知道他会刻图章。他曾经给我刻过一个图章叫“苗老汉”,所以今次讲的题目叫“苗老汉谈艺”。
近来在澳洲生活了五六年,到美国到欧洲跑了几次,我发现中国人的绘画观念和外国人不一样,或者不完全一样。
艺术这一类东西,都宜“曲”,不宜“直”。中国的文艺之神,叫做“文曲星”,袁子才反对文艺作品一味顺笔直出,反对八股味,曾说过,天上只有文曲星,却没有文“直”星。毛泽东在延安时期,提倡文章要“大声疾呼”、反对“曲折隐晦”,那是指革命时期为了适应向群众宣传的需要,在彼时彼地,是权宜之计,不能作为一条永恒规律,不能一句顶一万句,不能“凡是”。文学诗歌都需要“曲折”,例子俯拾即是。舞蹈,是艺术,如果舞蹈家一出场就笔直地站在台上不动,还演得出什么舞蹈呢?书法,平直方齐的印刷字体,是实用的,而不是艺术,人们追求多姿多彩,飞舞跳跃的行、草书,很难想像不用曲线,能够达到造型艺术的效果。
绘画艺术那更是”曲”的美学的尽情发挥。外国人很早就提到“曲线美”这个名词,中国人却更早就实行了曲线美的实际运用。但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和外国人大不相同,中国人从山水画中体现曲线,云呀,树呀,山态呀,水流呀,无一不由曲线表达出来。而外国人却一眼就盯住裸体女人的曲线。记得几十年前,林语堂先生的一篇文章,就指出这个问题。
中国人画春景,画些春山如笑,画些桃花杏花,加个杜鹃鸟,就足够了。外国人表现春天,就把裸体女人搬出来,加个题目叫“维纳斯的诞生”。
甚至于要表现和平、自由、公理或人道等等作主题的绘画,他们都照样把裸体女人搬出来,作为和平、自由等等的象征。中国人看了并不明白,光秃的女体怎么能代表人间那么多不好理解的东西,只觉得外国人好像比中国人“黄”。
林语堂说:“为什么学画要画女人?画女人必须叫女人脱裤子,我始终不懂。”(我引用的是林先生的原话)。其实不只中国资产阶级学者不懂,在这一点上,中国文艺界的极左派同样不懂。记得六十年代初期,有些左派文化官十分害怕资产阶级利用裸体画来腐蚀中国工农兵无产阶级,于是给最高领导打报告,要禁止美术学校画女模特儿。可是,毕竟最高领导有时是明白人,他批驳说.医学上有裸体的人体解剖,这是一种科学,画人体模特儿,也是科学。于是极左派才夹着尾巴收回成命。由于这个英明指示,救了中国学院派的裸体画,于是三十年后的今天,中国才产生大批专画中国裸女的油画家,把作品拿到外国,一面向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反腐蚀”,一面给伟大祖国挣回大把洋钱外汇,所以说英明领导的眼光远大,不是我辈凡人可以企及的。
外国人不懂中国人画山水画了那么多皱纹,他们不懂这种深奥的“皴法”,只觉得有如刻画自己老婆的尊容。看中国人画一块石头挂在墙上,不了解这石头代表读书人的坚贞节操什么的,即使你加以解释,他还是不懂。外国人想.为什么不能画一只鸡蛋,或者一条领带来象征坚贞节操,而偏要挂一幅毫无美感的石头?
中国入画夜晚读书的《夜读图》,只要在一本书旁边画一盏油灯,大家就足够理解了。外国人可费了大事,先要画出读书的人(画中的主人翁),要画书桌,要把纸染成夜色和阴影,远处近处,暗度都不同,严格按照受光面的光度强弱,加以明暗渲染。像是像了,可中国人不明白,为什么画夜读图要费那么大的劲?是不相信观众有足够的想像力补充画家给你的提示吗?
广东人有一句话:叫”十年风水轮流转”,就是说,时代在不断地转变,人的生活跟着时代转变,思想意识所表现的文化艺术也跟着人的生活时尚去变,于是风水也就变了。汇丰银行改建,门口的两对铜狮,都要用罗盘重新定位,不是吗?
二十世纪初以来,特别是二战以后,科学技术的空前发达,影响和改变了人们的意识形态和文艺观念。极端重视阴影、透视和造型逼真的西方绘画,逐渐转变为你只看到色彩和线条交错而没有形象的绘画,或者连色彩线条都没有,挂着一张白画布的绘画,甚至于连画面都没有,而挂一件破衣服就算是一件作品的绘画,这种现代主义作品,香港也在流行,在座诸位都是饱学之士,自然是 “司空见惯浑闲事”,也就应是“见怪不怪”。
八十年代开始,由于中国的开放政策,就好像在五四时代一样,欧风美雨,再来一次侵袭,中国画家,也有部分接受现代主义的影响,进入了世界现代主义的潮流中,这也是很自然的趋势。于是,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上面讲到的中国画特点和外国画特点也逐渐混合,走到一条路上来。当然我指的是当代中国画的一个新流派,还不能代表全部当代中国画。
现代主义打破艺术创作的任何框框套套,摆脱任何传统的约束,不按常规,不守绳墨。艺术家自己出一个谜,而不知道自己的谜底,或者说那谜的本身就是谜底。艺术家要解释自己的作品的时候,有的会写一套和作品本身一样令人眩惑不解的、充满玄学意识的、语言魔术的理论,有的就干脆说.“我不知道,艺术家不需要说话,艺术作品本身就是说话,不需要多余的说明。”艺术家自己表态之外,更有一批艺术评论家用语言学、哲学的术语来解释,有精神分析家来寻找探索情结的根源,有艺术史家来排比、归类。这些作品一旦被归,类被定名做波普艺术、行为艺术等等以后,都一一输入电脑,一旦被输入电脑,作品也就失掉新奇,艺术家又走向更新的领域、更新的时期去。
美术(F,neArt)这个名称,它的定义在现代也发生变化。随便举一个例子:两年前,在美国的中国画家谷文达先生曾经举办过一个艺术展览,展品没有别的,只不过陈列了一千多条妇女用过的月经带。俯拾即是的这种艺术现象怎么去理解呢?也只能承认艺术的禁门既然打开,就只好任由人们去肆无忌惮地探索下去,现代科技和现代心理学形成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是使人类在艺术上可以任由个人意志毫无约束地自由奔跑的时代,似乎不宜、也无法去拦阻。震撼世界的世纪幽灵已经不是“共产主义”,而是由资本主义带头的现代主义。
我自己认为,我是一个顽而不固的苗老汉。说老实话,对于现代主义作品,我有些能欣赏,能接受;有些则半推半就地去接受;还有一些则很遗憾,的的确确地完全不能接受。对于新时代的新趋势、新现象,我要求自己用审慎的态度去认识它,我要求我自己“不懂求懂” 而力戒我自己“不懂装懂”。
我们若要宏观地议论人类今后文化出路、文化趋向,问题实在太大。二十世纪是人类一个大理想的诞生、形成、实现和崩溃的时代,我们似乎彷徨在一片废墟上。怎么办?庄子有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的生命是有限度的,而知识是没有限度的,他劝人不要做“以有涯求无涯”的蠢事,于是我就乖乖地安于这种混混沌沌的无知状态。
说到庄子,我就想到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早已存在超越美与丑、善与恶的美学,也就是老庄哲学。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不就是现代主义艺术为什么敢于抛弃美丑界限,抛弃是非善恶的旧标准、旧定义的理由吗?庄子说.“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原来神奇与臭腐,天与地,都是一气相通的。月经带、破鞋的臭腐你叫它做艺术,不是和王羲之书法、贝多芬乐章的神奇,你叫它做艺术一样吗?齐白石画螃蟹,挂在高雅客厅,人们赞赏他把螃蟹的生态画“神”了,可一位外国老太太一进门看见,就大叫:”天呀l为什么墙上挂这些可怕的大蜘蛛。”这“神奇”化为叫人讨厌的臭腐。老鼠,不但穿阴沟,吃死蛇,而且有鼠疫,臭腐到了极点。迪斯尼却把它变成神奇得全世界都叫好的米老鼠艺术,臭腐又化为神奇。即使在现代主义以前,美恶的标准也并不绝对。不但如此,庄子说.“道在屎溺”,现代人说:“道在已用过的脏月经带”。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现代人说:“玄之又玄,众妙没有门”。现代主义毕竟是老庄思想的发展。老子说:“为无为”,在巴黎的中国雕刻家王克平,曾经不远万里从法国扛了一根什么都没有加工的大木棒,在一九八八年汉城奥林匹克雕刻公园陈列出来,实践了“为无为”。
庄周梦为蝴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庄周还是蝴蝶。法国有位画家,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大乌鸦,蹲在展览厅里作为惟一的一件展品,挂个标题,写着“我是鸟”。两千年以后,庄子的理论在法国艺术中开出花朵。
你觉得奇怪吗?那么让我们从香港的华人生活中回顾一下:
五十年前,香港人的婚礼还要坐花轿,拿金钱交易的”茶礼”,要拜堂,要三朝四门送烧猪等等等等。而今天则可以简单到只要“宣告同居”,就解决了人生惟一的终身大事;或者你坐飞机去美国拉斯维力口斯,花几十美元在证婚处签个名。交换戒指吗?在证婚人桌上拿个橡皮箍套上就可以代替了。现代人对于这些新礼俗,见怪不怪。可是如果在五十年前,香港人听到有这些奇事,一定捶胸顿足,觉得是大逆不道,叹为世界到了末日了。明白这个道理,对于现代前途的忧虑,就是“杞人无事忧天倾”了。
于是,我得出了如下的一些谬论:现代科技、信息、交通,现代的艺术流通条件,不但打破了中外,也包括古今一切艺术规律的框框套套。打破了东西文化的界限差别,它使外国人放弃了文艺复兴以来的透视、光暗法则;使中国裸体画出洋,使外国人接受中国人习惯的简单的艺术语言(例如《读书图》只画一本书,一盏油灯)等等。而更为重要的是,使古老的中国哲学,在现代艺术领域中,化臭腐为神奇,产生世纪奇迹。
前几个星期,我接到巴黎大学熊秉明教授寄来的一篇关于现代雕塑的文章,引起我的很大兴趣,通过电传,我又和他讨论了这个问题,以上的意见;就是在讨论中我自己的一点很不全面的体会。
(摘自《黄苗子自述》,大象出版社2003年3月版,定价:26.80元。社址:郑州市经五路66号,邮编: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