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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等待》梗概

2003-08-10 00:00:00 来源:书摘 哈 金 谢不周 我有话说

哈金,本名金雪飞,1956年出生于辽宁省。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服役6年。1982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4年获山东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学位。1985年赴美留学并于1992年获布兰戴斯大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波士顿大学。著有三本诗集——《于无声处》、《面对阴影》和《残骸》;三本短篇小说集——《辞海》、《红旗下》和《新郎》;两部长篇小说《池塘里》、《等待》。
  
  《等待》获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2000年美国笔会/福克纳基金会所颁发的“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等待》已译成20多种文字出版。湖南文艺出版社于2002年11月出版了该书的中译本。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镇的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
  
  孔林在木基市的一所部队医院当医生。21年前,也就是1962年,他还是沈阳军医学院的学生。父亲想要孔林尽快结婚,给他寄了一张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但当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她看上去那么老,更有甚者,她的一双脚像只有四寸多长。 “模样俊能喂饱肚子?”父亲耷拉着脸问。孔林向父母让了步。尽管他接受淑玉是他的新娘,但他从不让她到部队医院去探亲。
  
  吴曼娜同孔林相爱已经好多年了,她仍然等着他同妻子离婚,然后他们才能结合。根据部队医院在1958年冬天制订的规定只有分居18年后,部队干部才可以不经妻子同意,单方面离婚。
  
  他们俩都在医院的内科工作,孔林是医生,吴曼娜是护士长。医院禁止本院的一男一女在医院外面走在一起,除非是已婚或者订婚的同志。因为孔林已经结婚,吴曼娜又不能成为他的未婚妻,所以他们不可能在医院大院外面一起散步。
  
  吴曼娜在医院的护校上学时就和孔林是好朋友。他亲切随和,不像其他教员那样架子大。这使得吴曼娜更尊敬他。她逐渐依恋上了这个个子高高、文文静静、待人和气的男同志。
  
  1966年冬天,医院开始了野营拉练。孔林和吴曼娜都参加了拉练,孔林被任命为一支医疗小分队的队长,指挥28个队员。吴曼娜抬着一副担架,已经走了6个小时,脚上打的泡钻心地疼。担架上的“伤员”是半扇猪肉,足足有100多斤。56分钟以后,部队进了村。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给其他的护士在铁桶里烧水。
  
  “孔大夫,我,我实在走不了了。”吴曼娜指指自己的脚,声音带着哭腔。”我看看。”他说。他用手指尖轻轻按了按最大的一个泡四边的红肉,吴曼娜疼得叫起来。”必须马上把这些泡挑了。”他对周围的护士说,孔林一个一个挑破了吴曼娜右脚掌上的水泡,然后掀起用黄麻袋片做的厚门帘子,走了出去。到了屋外,他听见老大娘说:”闺女啊,你们可真有福啊。这人可有多好。大娘就是脚上没起泡。”屋里响起一阵笑声。
  
  部队回到木基市以后,吴曼娜对孔林的感激逐渐变成了一种强烈的好奇。6月的一个傍晚,吴曼娜到医院的动物实验室去看刚产下来的一窝小豚鼠。从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她看见一男一女正沿着食堂西边的白杨树林子散步。从远处看不清楚,那个男的背影有几分像是孔林。那天夜晚,她说什么也睡不着,她要开始行动。她在他办公室的桌上留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京剧票和一张宇条,上面有她圆圆的字体,“这是‘甲午风云’的戏票,8点钟开演。我希望你能去看戏。”
  
  医院的剧场在大院里的东南头。孔林找到第五排,吃惊地发现吴曼娜也坐在里面,紧靠着自己的座位。他心里嘀咕.城里的姑娘,啥都不怕。台上的北洋水师正在黄海海面同日本军舰打得难解难分,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孔林的左手腕上。他扭动几下身子,并没有抽出手。他用眼角瞟瞟吴曼娜,她斜眯着眼,正看着他。孔林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他根本没心思看台上的海战。夜里,他直到半夜才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的头疼得像是昨晚大醉了一场。中午他在内科碰到吴曼娜,他有点不好意思,强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同她打招呼。
  
  “星期天下午我们一块散步好吗?”她问。脸上又浮现出了昨晚上甜蜜的微笑。
  
  “行啊,咱们在哪见面?”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回答。
  
  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医院小卖铺前会合,第二个星期天,他们又见面,一道散步。8月过后,他和吴曼娜已经不需要刻意安排约会了。在食堂吃饭,他俩坐一张桌子;到水房打开水,他俩各提一只暖壶一起去,接下来流言就传开了,人们说他俩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医院领导也惊动了,不过他们找不到孔林和吴曼娜违反任何规定的证据。他俩从不一起到医院大院外面去。
  
  一个冬天的下午,医院政治部的副主任苏然把孔林召到办公室,对他说“伙计,我知道你是包办婚姻,你也许不爱你老婆。不过,我可要事先警告你,你和吴曼娜的关系,对你们的将来都没啥好处。”
  
  孔林勉强地说,“我们会保持正常的同志关系。我们只是革命同志。”
  
  第二天傍晚,孔林和吴曼娜在医院操场上散步的时候,他告诉了她同苏然的谈话。
  
  “我是你什么人?我们有一天会结合吗?”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听了很冷静。“如果我够条件,我会要你嫁绐我。我确实想过这事。”她听了他的话,泪水哗哗地淌,哭成了泪人。几天以后,吴曼娜也被召到苏副主任的办公室,做出了同孔林一样的保证。孔林一连几个月心情恶劣。他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淑玉,自从结婚就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但是他不爱她,不愿意和这么个老婆过一辈子。他向往建立在爱情上的婚姻,渴望有一个相貌上带得出去、不会让他觉得丢脸的妻子(吴曼娜是他心目中一个合适的选择)。但是,负疚心理夹杂着多年来对淑玉的感激,又使他矛盾重重,行动的勇气一点一滴地渗干。
  
  与此同时,吴曼娜开始提醒他,该是认真考虑离婚的时候了。
  
  第二年夏天孔林又要回乡下探亲。临走前他让吴曼娜放心,这次一定要跟淑玉提出离婚的事。孔林从乡下回来后,一脸的沮丧。他告诉她,这一次他确实同妻子谈到了离婚,但是事情就僵在了那里。倒不是淑玉不同意,而是她的弟弟本生知道了大吵大闹,威胁说,如果孔林休了他姐,他就要和姐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本生还发动了全村的人围攻他,散布谣言说孔林在城里有个小老婆,犯了重婚罪。这下把孔林吓坏了。要是本生闯到医院来,肯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为了安抚小舅子,孔林只好暂时不离婚。
  
  一晃几年过去了,吴曼娜已经变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姑娘,她变得脾气越来越坏,经常同人闹别扭。大家背后都叫她 “典型老处女”。孔林意识到她身上的变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改正,只有等到夏天,回家赶紧把婚离了。至于是否能离成,他心里实在没底。
  
  转眼到了1973年的夏天。孔林和淑玉又一次来到法院要求离婚。孔林和淑玉在法庭里面的时候,本生纠集了十几个鹅庄的男人等在外面,手里挥舞着铁锹、枷棍、锄头和扁担。叫人失望的是,法官驳回了孔林的离婚申请,一场好戏看不成了。
  
  孔林回到部队后的一个星期,已经提升为医院政治部主任的苏然约他谈话。苏然问:“孔林,你知道省军区的魏副政委不?”“听说过。”孔林注意地看着他。苏然接着说:“魏副政委要咱们医院给他推荐一个合适的女同志。他已经50多岁了,咱们这儿的女孩子对他来说都太年轻。所以党委准备考虑推荐吴曼娜。在医院的老姑娘里她是最漂亮的。”
  
  孔林长时间地沉默着。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只落在一片嫩草叶上的红蜻蜓。“这也许对她是件好事。”良久,孔林说。孔林心里对即将失去吴曼娜非常难受。同时,他又感到卸下负担后的轻松。这个最新的发展意味着他用不着每年夏天都要想法子离婚。
  
  魏副政委要到边境线上去,恰好能在木基市停留一个晚上。他希望能和吴曼娜同志在木基市部队招待所见面,医院领导马上通知了吴曼娜 魏副政委正在二楼六号房间等着她。一个勤务员把她引进客厅。一个高大的男人微笑着走过来,”你一定就是吴曼娜同志喽。”他说着伸出手。她站起来说“是。”他们握了手,他自我介绍说:“我是魏国洪。很高兴你能来,快坐下。”副政委的亲切自然很快打消了她的拘束。
  
  “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他把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
  
  “《红岩》、《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前驱》……”她停下来。
  
  “很好咽,这些都是好书。”他眼睛放光,声音也激动起来。“来,让你看看我现在读的书。”他转过身,从皮包里抽出一本黄色封皮的书。“你听说过《草叶集》吗?这样好不好,我把书借给你一个月,你看完了告诉我你的感想。你说行么?”
  
  “那敢情好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次学习的机会。”她从他手里接过书。答应了。
  
  孔林坐在办公桌后面,整整一个上午,他的思绪总会回到吴曼娜和魏副政委见面这件事情上来。苏然告诉他,魏副政委在同吴曼娜见面后的第二天早晨给医院打来电话,说对她很满意。孔林吃过午饭就去找吴曼娜。吴曼娜问他“林,你看过《草叶集》吗?”“没有。”她把书递给他,“魏副政委让我读,还要写报告给他谈感想。我真不知道怎么写。你能帮我写吗?”
  
  他同意试试,他研究着诗歌,心里很安宁。他对自己居然会这么坦然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不生魏副政委的气呢?为什么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要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夺回来?他自己的解释是,他孔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是明白事理不会胡搅蛮缠的人。到了晚上他开始动手写报告。他把这五页捉刀代笔的读书报告交给了吴曼娜,她没敢耽搁,一个字没改地把报告抄写了六页纸,连同诗集一起寄给了魏副政委。然后就是长时间的等待。
  
  与此同时,吴曼娜感觉到周围的人们对待她不一样了。医院领导经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时常会有哪个护士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好像在说:“你咋就那么有福气。”
  
  医院领导终于得到了魏副政委办公室的回音。让他们失望的是魏副政委决定中止同吴曼娜的关系。魏副政委的秘书在电话里说,首长对她的理解能力和文学修养留下了良好印象,但是她的字写得不太好。孔林虽然有点儿后悔当初没有提醒吴曼娜多注意自己的字体,但是他并不难过,甚至有些高兴她又能呆在他身边了。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们俩这种漫长的“恋爱关系”已经逐渐冷却,变得平稳乏味,水波不兴。夏天一个一个过去了,孔林和淑玉照样来往于吴家镇的法庭和鹅庄的老家之间,婚却还是离不成。1984年的7月,本生陪着姐姐来到了木基市的部队医院。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干部和他们的家属都饶有兴味地看着淑玉拐着一双小脚走来走去。孔林嫌跟她走在一起丢人,所以她永远是一个人出现。
  
  木基市人民法院的建筑从前是丹麦传教士在1910年左右修建的一座小教堂,法庭的中央是几排长条木凳。法官让孔林陈述离婚理由,孔林站起来说.“尊敬的法官同志,我和我妻子刘淑玉已经分居了18年,我们的婚姻已经有名无实。自从我们的女儿出生以后,我们之间就没有爱情了。请您不要误会我是一个喜新厌旧、没有良心的人。在这18年里,我一直能很好地照顾她,也从来没有和别的女同志发生性关系。请法庭考虑并且同意我的离婚申请。”法官已经看过他写的申请书,于是要求陈主任代表医院党组织证实一下孔林说的话。陈主任说“刚才孔林同志陈述的事实是正确的。我做了许多年他的上级。他曾经好几次被评选为先进模范,也没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孔林是个好同志。根据我们的规定,凡是干部分居18年以上,可以不用征求对方意见自动离婚。”法官点
  点头,好像对这条规定很熟悉的样子。然后宣布根据婚姻法的规定,孔林应该付给刘淑玉每月30元的赡养费。孔林马上同意了。法官签署了两份离婚证书。孔林在向门口走去的时候,禁不住感叹整个的离婚过程原来这么容易,这么简单。不到30分钟,所有这些年的挫折和绝望都结束了,他生命中新的一页即将开始。
  
  10月里的一天,他和吴曼娜来到市中心登记结婚。婚礼挑选在11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就在医院的会议室里举行。
  
  吴曼娜在2月份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坚决要求和孔林分床睡。孔林没有想到她还能怀上孩子。吴曼娜已经44岁了,早过了受孕的最佳年龄。现在他不禁有些担心,因为她心脏不太好。
  
  夏天到了,吴曼娜的肚子很显形了,脾气也变得更坏了。
  
  8月里的一个傍晚,吴曼娜从菜店买来4块豆腐,用一个黄色的小塑料桶拎了回来。她把豆腐桶放在炉台上,对孔林说,“我觉得不大对劲儿。”她匆忙进了厕所。她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肥大军裤两腿中间的地方,发现了一块湿痕。 “天哪,一定是羊水破了。”
  
  他们走进门诊楼以后,吴曼娜马上被放到担架车上,快速送进了三楼的一个小房间。在楼上的房间里,吴曼娜呻吟得更响了,一只手紧紧抓住孔林的胳膊。
  
  “我实在受不了!受不了啦!”她嚎叫着,嘴角斜咧上去。
  
  “曼娜,”他说,“很快就会好了。”
  
  “去你妈的,孩子没怀在你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噢——你们全他妈的在祸害我!”
  
  “轻点,别嚷。满楼的人都听得见。”
  
  “少教训我,滚开,”
  
  他有些蒙了,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他藏在马桶隔间里,在厕所里呆了很长时间,那里是惟一能够躲开人眼的清静地方。还没进产房,他就听见妻子在扯着嗓子哀嚎——“啊!我恨你呀……太晚了……这么多年……我快死了,太老了,生不出来了。”产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大声的哭叫。
  
  “恭喜恭喜。”他一进门护士就说, “你得了两个儿子。”护士抱过来两个哇哇哭的婴儿,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他们的面容和孔林原先想像的完全不一样,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吴曼娜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有时候她感到心口疼,好像得了哮喘一样喘不过气。医生检查出她的心脏有杂音,心电图也证明情况不太好。吴曼娜每天只能勉强咽下六七个鸡蛋,她的健康情况越来越糟。
  
  孔林把家务活全包下来,一点也不让吴曼娜插手。人们注意到孔林的脸更加消瘦了,他面颊塌陷,两个颧骨高高地支愣着。他穿的裤子肥得像面口袋一样。苏然政委的妻子跟邻居说:“你看孔林瘦得都没屁股了。这是老天的报应啊,他活该。看谁还敢喜新厌旧当陈士美。”
  
  一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孔林在厨房做年饭。他在炉子上闷上米饭,压小火苗后就想到食堂去买一个菜。他在路上碰见了政委苏然,因为光顾了谈话,孔林忘了家里炉子上闷的米饭。等他端着一碗土豆烧牛肉进了家门的时候,厨房里满是呛人的白烟。一锅米饭已经糊得根本没法吃了。他推开厨房的气窗,让烟冒出去。
  
  突然,吴曼娜尖叫起来. ”你是瞎子还是傻子,放上锅就不管了?连个米饭都闷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啊!没用的东西。”
  
  “我——我去买个菜。你不是在家吗,你咋就不能盯一会儿严”
  
  “你告诉我了么?你跟我说了吗?再说,我有病,做不了饭。你装啥糊涂?”她用指头抓住衣袖,在炉台上一挥,连锅带碗扫到了地下。“这玩艺儿猪都不吃。”她又加了句。里边的卧室里,双胞胎扯尖了嗓子哇哇地哭叫。孔林看也没看地上的东西,一转身冲出了家门。“我恨她!我恨她!”他连声地对自己说。
  
  孔林走向了医院后面的小山。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又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恨她吗?他没有回答。那个声音继续说,“是的,你错把冲动当成爱情。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事实上,你等了18年,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你完全可以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再等上同样的时间,对不对?” “我只等曼娜一个人。这里边根本没有另外的女人。我们真诚地爱着对方,难道不是这样吗?”孔林的太阳穴砰砰跳着,他摘下皮帽子,想让冷风吹醒一下头脑。真的吗?那个声音又接着说。“对于爱情你究竟了解多少?你真的认为她就是你愿意相伴终生的女人?我来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那个声音继续说:“这18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溶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里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追求的。”孔林震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山脚下,一男一女在大冷天里沿着医院后面的围墙向东溜达。两人都穿着军装,孔林使劲想辨认出究竟是谁,却还是看不清楚。他想起来,从去年开始,那条禁止两个异性同志走出医院围墙外面的规定已经没有人理会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对他和吴曼娜来说,周围仍然有一道无形的墙圈住了他们。自从结婚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到医院外面散过步。
  
  

哈金之痛
  残雪

  
  某种与生俱来、无法治愈的慢性致命疾病有时会造就一种以毒攻毒的特异个性,使人从所谓的“正常”中彻底分离出来,进入另一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精神生活。粗看之下,这人同一般人并无什么不同,只有进入到他的精神生活里面才会发现,世俗的生活仅仅是他观照的对象。然而,一切消除不了的绝望的痛,一切令人万念俱灰的黑暗,只因为有了来自上方的那一道生之光辉,就都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长久的思索。
  
  强大的文化淫威并不总是通过外部的压制来起作用的,你自己就是它,它同你早就连为一体,无法分割,你的血液里注满了它的毒素。一个人不可能同作为自己母体的文化彻底划清界限,正如人不可能摒弃自己的肉体一样。但人这种特殊的生灵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这就是认识自我的能力。而要认识自我,首先认识渗透于自我中起作用的文化因素是前提。《等待》这部作品向读者展示的,就是中国人在认识自我方面所做出的艰难努力,它的艺术魅力,大部分也是由于它所达到的人性的深度,,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同国内文坛上走红的那些“写实”长篇相比,有着明显的优越性和更高的立足点。文坛上有很多人认为,《等待》语言粗糙,结构单调,乎法陈旧,细节不真实,是因为迎合了洋人的心理才风行于国外(好像洋人在他们心目中是外星人似的)。这样的看法在
  我们这里很“正常”。要不是这样看才奇怪呢。一个民族,既没有自我反省的文化传统,在近、当代异邦文化的冲击之下也从未真心地、彻底地反省过,在文学艺术上又怎么能超越自身呢?
  
  若要形容《等待》中的文化氛围,“窒息”二字最为形象。那是一种庞然大物的慢性死亡——糜烂的肌体散发着恶臭,毒素充斥于每一寸空间。处于这种境地中的生命细胞——一个患了绝症而又不甘心死亡的人,对于我们国人所最看重的那些个雕虫小技是不会去考虑的。然而正是作品那单纯的、执著于心灵倾诉的文风,那细腻入微的描绘,打动了千千万万异国读者的心。《等待》中对于中国人人生黑暗真相的揭示并不是导向颓废,勿宁说恰好相反。作品本身那深刻的洞察,那动人的力量所暗示的,却是绝望之后某种朦胧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读者要深深地感谢作者, 因为是他给了我们更多活下去、并鼓起勇气正视自身,追求精神自我的力量。一个军医(平凡的、甚至有点迂腐的文化人),为了同乡下老婆离婚,同自己的情人结合,整整等了18年才达到目的。这是故事的梗介,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但作者完全无意于在编故事上头“创新”,因为他很清楚,那种“创新”同他心里要讲的话是两码事。他不是一名大匠,他是一名处于危险之中的、即将被窒息而亡的艺术家。他以无限的深情留恋这个世界,他必须突围,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是他惟一的出路。所谓创造,就是同自身所处的染缸似的世俗生活,同自己的被惯性左右的肉体拉开距离,用一种超脱的观照全局的角度,让腐朽的、毫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再生,获得新的意义。这也是一个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成就。使用的方法则是那种严酷的、有杀伤力的、绝不放过的批判。《等待》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出色,令人感到,作者的确是诗人气质,功力非凡。他之所以要写,是因为他要同自己那正在逐渐死亡的肉体抗争;他之所以要奋力挣扎,为的是从几千年的酱缸文化中超拔出来。他成功了。被他感染的读者得到了什么呢?也许,我们也会笨拙地尝试一下,努力使自己麻木已久的身体运动起来,看看我们能表演出一些什么样的动作?
  
  最后,我要说,《等待》这部作品最为打动我的地方正是它那种充满了人道关怀和批判精神的境界,它的对于人心的细腻、敏锐的层层深入,尤其是它的对于痛苦的惊人的感受力。国内的长篇除了个别以外很少在这方面做得如此彻底。我想,除了才能方面的因素之外,其主要原因是文化深层心理方面的障碍,这一障碍导致大批作品落入俗套,甚至倒退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一个人要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必须通过镜子,而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不喜欢照镜子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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