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严格分工的社会里,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人人都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许多的商品与劳务,而这劳务中也包含着各种形式的帮助,既包括锦上添花,也包括雪中送炭。受人商品与劳务,就要以适当的方式给人以公平合理的补偿,因为那商品与劳务中凝结着他人的劳动与汗水。通常,补偿的方式就是支付金钱;钱货两清。但有些时候,商品与劳务来自友人,其中不仅凝结着劳动与汗水,而且还包含着浓浓的、也许是无价的友情与亲情,于是,由于难以按照市场行情定价或不便定价,相关商品和劳务便“免费”进入使用者手中,使用者虽然坐享其成毫无破费,但却背负上了人情债,成了“债务人”。
人情债也许是世界上最为沉重的债务、最不经济的债务、潜藏着巨大风险的债务。人情债所以是最为沉重的债务,因为它既没有数量额度,也没有偿还完毕的时候,正所谓“终生不忘”。它使“债务人”的心理与精神上承受着似乎永远抹不去的亏欠与压力。人情债之所以是最不经济的债务,因为债务人以实物或劳务方式“报恩”时,由于不能清楚地了解“恩人”的实际需要与偏好,从而有可能无的放矢,徒费钱财。我们来听听台湾大学经济系熊秉元先生所讲的一段经历(载《经济学消息报》No.335):“当儿子还是小孩时,是由保姆带;……前后有两位保姆,其中一位是钟阿姨。钟阿姨非常有爱心,……钟先生是理发师,手艺很好;……儿子试过附近几家理发店,都不理想;最后只好请钟先生帮忙,而他理得真好。……内人带儿子第一次去,钟先生一句话:‘收什
么钱。’就把内人挡了回来。第二次去,知道钱不是万能,就买了一些礼品;钟先生勉强接受。因此,以后就变成常态:内人先去买礼物,买了礼物再带小鬼去理发,理了发再把礼物送给钟先生,(说是)请他转给钟阿姨。而且,小鬼理发公订价格是新台币150元,内人(据她说)总是买三四百块的礼物——这还不包括她花在买礼物上的时间和心思。……内人和我都很喜欢钟先生和钟阿姨;不过,我们也真的希望能理发收钱。我猜,在内人买的东西里,有很多可能是他们家根本用不上的。”他还说:“……理发店刚好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我知道如果我去理发,他一定不收钱。所以我经常路过和他打招呼,可是从来没有进去理过发。”钱没少花,事实上是多花了,并且熊先生还由于不好意思搭便车而故意不去本想去的钟先生理发店理发,不得不舍近求远,而钟先生和钟阿姨家里又添置了一些难以处置的礼品,这无论对“债权人”还是对“债务人”来说难道是经济的吗?从技术层面上,“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以及“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本身对“债务人”来讲就是不合算的,是赔本的;考虑到需要不断地“涌”、不断地“投”,那代价就更大了。人情债所以是潜藏着巨大风险的债务, 因为对于“债权人”而言,除非遇到“知恩必报”的正人君子,他付出的商品和劳务可得回报,但若遇到“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他则鸡飞蛋打,颗粒无收。而人是会随着环境与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人也是复杂的,遇到“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的可能性是绝对不能排除的,从而“债权人”是有风险的;对于“债务人”而言,除非遇到真正的乐善好施且深明大义而不求回报的“债权人”,否则,如果遇到精于算计、“眼光长远的放长线钓大鱼”者,他则终究会陷入个人感情与工作原则相冲突的漩涡之中,不仅难以脱身,而且有可能越陷越深,最终毁了自己的事业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如今许多因徇私枉法而人仰马翻的曾大权在握的干部中,难道没有出于无奈或主动报答知遇之恩或偿还“人情债”而落入徇私枉法者的行列中的吗?为偿还人情债,以原则做交易,终丢了锦绣前程甚至身家性命,难道这风险与代价还不够大吗?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所以“嘴软”和“手短”,是因为你没有为你所吃的和所拿的东西及时并足额付款,从而你背上了人情债。而对你的事业前程构成极大威胁的有些徇私枉法的决策恰恰就是“嘴软”和“手短”的结果。这一切表明,由以情感道德为基础的人情债是背负不起的,人情债对于个人与社会都是不利的。
市场经济是商品货币经济,其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充分发挥货币的计算单位功能,以货币为交易媒介和计量标准,精细计算商品与劳务的价值,进而明确交易各方的权利、责任与义务以及履行责任与义务的方式、数量与时间。这样做也许会冲淡社会成员相互交往中的温暖人心的友情与亲情,使社会变得冷冰冰的,但它却可以减少社会成员交往过程中的大量的行为与心理冲突,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纷争与摩擦,节省大量的被消耗于纷争以及解决纷争过程中的物质与时间资源,对社会经济的稳定与发展是有利的。“赤裸裸”的、以可数的金钱表达的经济关系总比“含蓄”的,以无价的情感表达的经济关系少去许多麻烦;白纸黑字肯定胜过君子一言。我们在经济改革中强调产权清晰,当产权关系成了“赤裸裸”的、以金钱和契约条文表达的经济关系时,产权就清晰了。
我国传统中所说的“亲是亲,财帛分”就是一种市场经济的规范,值得称赞。而西方社会中儿子向父亲借钱也得打借条,有手续;有时候朋友吃饭实行AA制、各付各的钱;结婚进行婚前财产公证,设立夫妻独立与共同账户,等等,也是很好的习惯,也很有意义。以金钱货币为基础与尺度界定清楚各种交易与交往中可以界定的权利、责任、义务以及规定出获得利益、履行责任与义务的具体章则,也许可以诱导出更多的坦坦荡荡的“债权人”,更多的理直气壮的“债务人”,反倒有助于促进建立一种高效而文明的人际关系,有助于形成一种井,然有序的互助局面。因为,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不仅可以获得金钱收益,比如可以得到受益者的直接金钱支付或如果是大规模的慈善捐助行为还会得到政府的财政补贴或税收减免优惠等,而且可以获得声誉并降低自己的未来风险。我想,如果钟先生按照理发的市场价格向熊先生收费,钟先生不仅可以获得更多的收入,而且还可以避免无法处置不对胃口的礼品的烦恼,他的效用水平会大为提高;而另一方面,熊先生不仅可以节省费用,而且可以节省购买礼品并舍近求远理发所耗费的宝贵的时间(钟先生的高超技艺还可能使熊先生更加潇洒),而这被节省下来的时间会使才思敏捷的熊先生创作出更多精彩的文章。精彩的文章不仅使熊先生的名利增加,而且使更多的人(也包括本人)增长知识,受到启迪。看来,钟先生还真是收钱的好。
1999年暑假期间,我带领儿子去昆明参观世界园艺博览会,在郑州机场向一位候机的乘客讨了一张1999年8月12日的《彭城晚报》,因为这份报纸上的一则标题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标题是:“书画家”贾平凹家中贴告示——要字画拿钱来。报道说,作家贾平凹因1998年出版了一本颇有水准的书画集,引得慕名前来索要字画者络绎不绝。为逃避这种被贾先生称为“生活中的灾难”,贾先生在其住所的入门正厅最显眼处张贴一张这样的告示:“自古字画卖钱,我当然开价,去年每幅字仟元,每张画仟伍。今年人老笔也老,米价涨字画价也涨。字斗方仟元,画斗方仟伍,条幅仟伍,中堂贰仟。官也罢,民也罢,男也罢,女也罢,认钱不认官,看钱不看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谁都好,对你更好。你舍不得钱,我舍不得墨,对谁都好,对我尤其好。生人熟人都是客,成交不成交请喝茶。”他还对记者说:“天下的事也真有趣,既然能以字易钱,我也是爱钱的,那我就做书画家吧!”妙哉!妙哉!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做,贾先生既可得宁日,专注于充满奇思妙想的文学作品的创作并挥毫泼墨,又可以增加闲暇与收入;而各色人等既可以求得书画精品,又不欠人情债。难道这不是两全其美吗?看来真是“对谁都好!”
最好不要滥放人情债,最好少欠人情债!亲归亲,财帛分!
(摘自《陌生的旋律——经济学随笔》,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1月版,定价:22.00元。社址:北京宣武区白纸坊东街2号,邮编:1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