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见过徐懋庸,也很少听人讲他的故事。如果不是鲁迅被他的信惹怒,愤而回了那封著名的公开信,使他在鲁迅与周扬的冲突中成了一个焦点人物,这个人也许真的被人们淡忘了。
徐懋庸写文章好像经常惹麻烦。当年人在浙江,还没有走进上海文坛,他就写过一篇《巴金在台州》发表。写得活灵活现,似乎交往密切,对巴金的"安那其主义"也加以渲染。巴金十分不快,遂著文予以澄清。一九八一年第一次去拜访巴金,问起此事,他说:"当时他发表之后,我在一篇文章中讲了几句。我在台州学校里碰到他,是随便讲了几句。我们也没大关系。"
个人间的小麻烦不大紧,小小的笔墨官司而已。在历史大麻烦中成了焦点人物,那就不妙,甚至可怜和悲哀了。
徐懋庸后来到了延安,一九三八年五月毛泽东找他谈话,批评他不该攻击鲁迅,但也肯定了周扬。原是自家人打内仗。徐懋庸记住了这些话。自己记住也就罢了,可聊以自慰。可他偏偏"不识相",非要在"文革"交代中如实写来。
前几年意外得到徐懋庸写在"文革"中的"认罪书"。我发现,他很坦率、执拗。想说就说,该说就说,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局势如何,大有一幅"不识好歹"的样子。十分难得。
一九六七年六月,他写了一篇长文《关于左联两条路线的斗争---我同鲁迅、周扬的关系的始终》。"文革"爆发已经一年了,周扬及"四条汉子"也一一入狱了,他却仍在一五一十地把当年毛泽东和他的谈话写出来。这就难怪又招惹麻烦。
不得已,徐懋庸几天后写了《关于我追随周扬,攻击鲁迅,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罪行的认罪书》。还是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
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外单位的七八位小将来哲学所来审问我,斗争我,说我所写的主席的那段话,是"捏造"的,是"为周扬翻案",是"反对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我不承认是"捏造",我记得毛主席当时确是那样讲的。他们一定要我承认捏造,我不能承认。我现在对于这事,只有一句话,如果事实证明我是捏造,那我就是罪恶滔天的现行反革命,可以把我扭送公安部审讯处理。
递交《认罪书》时,他还附了一封信,信中说:
现在看来,我所记的毛主席的话,是和毛主席对周扬一伙以及"国防文学"口号的结论不符合的。这样,就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我的记忆错了,把当时毛主席的意思歪曲了。如果是这样,那是我的反动立场使得我犯错的。
一种是:我存心造谣。但我不承认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我写出这段话来,实际上是给周扬一伙反革命两面派做了辩护,而且用毛主席的话反毛主席。这是有罪的。我认罪。
真的必须说成是假的,无罪还得承认有罪。如何是好?
我忽然发现,情急之中,《认罪书》的写作时间,"一九六七"徐懋庸写成了"一六九七"。
这一误,将近三百年。
一六九七年,康熙皇帝登基三十六年。
三百年时空交错,历史便这样讲述着自身的故事。
(摘自《万象》2003年第6期,原题为《一误即是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