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杨小凤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起初还暗存希望,希望她回心转意,不知从哪本书里看过,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第一个恋人。但实际上杨小凤即使回城也没有找过我。她没有来,但她的同学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抽烟,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同屋的老师傅回河北老家探亲去了,像我这样极少交际的人,一般不会有人来找。有时听见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到不了门口就消失了,即使到了门口也是拐到对门去的。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而且那么有礼貌,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位女同胞。果不其然,我打开门,就看见了和杨小凤同班又曾在一起插队的李敏。她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她妈妈让她来的。她手里还拿着一本成绩册,记录了从初中到高中的成绩。我问:“你妈妈为什么让你来找我?”她说:“我妈妈听师院里别的同学说,你很有办法,有活动能力,就让我来找你,希望你把我调出来。”这是从何谈起?首先我交际并不广,一个工人的活动能力能大到哪去,但男孩子的自尊心使我不能实话实说,她肯定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来找我。我在一中的“名声”并不好,和杨小凤谈恋爱的事,她也知道。一般情况下,女同学了解男同学,首先是看他对自己身边的女同学如何……我问:
“东越村还剩下几个人?”
“就我一个。”
“杨小凤呢?”
“调到郊区的台村去了。”她还告诉我其余的知青不是支工,就是办病退,没有留在村子里的。和预料的一样,我说:
“你想怎么办?”
她说:“最好能调回新乡市,办病退也行。”
“这我可办不到,问题不在新乡市,知青办可以疏通,主要是温县,你们村子不会轻意放过你。”在麦映奇家时杨小凤曾跟我说过,她们的房东大新也就是狗子看上了李敏,所以我这样讲。“要不咱们分成两步走,我和杨久屯的关系不错,你先把户口迁到杨久屯,农村调农村,他们也许不会反对,等你到了杨久屯,我再给你办病退,你看怎么样?”
“怎么都行,只要离开东越村就好,那里我已经呆不下去了。”她似乎还有满腹委屈,但我却不愿意深谈,我心里也没有底,万一事情办不成,岂不是聋子的耳边响大雷——空事情。
又是星期天,我跟同事借了一辆自行车,带上李敏前往杨久屯。当时是1971年底。借来的自行车是“二八”加重型,骑起来很稳当,后座也很大,偏着屁股坐着很舒服,可是她不会偏着屁股坐,非得等我把车停稳,让她骗上一条腿,像男人带男人那样。这很不合规矩,骑在马路上别人会笑话的。骑车带女人,在前面可以坐在大梁上,在后侧着身子,是通行的规矩。我和她还没有建立恋爱关系,坐在前面肯定不合适,坐在后面又是这个样子,我觉得挺可笑。
我和她一路闲聊,先来到了化纤厂。我说:“中午,咱们不要进村麻烦别人了,化纤厂的宿舍区有个饭馆,很便宜,味道也不错,咱俩在那将就一顿吧,我请客!”她说:“这怎么行,是你帮我办事!”买饭时,她掏了半天口袋,也凑不足一块钱……“算了吧,我来!”一个芹菜炒肉丝二毛六,一碗鸡蛋汤一毛三,两碗面条共一毛六,两个馒头八分钱。粮票和钱全由我出,她将自己的钱攥在手里,既不付账,也不收回。我就跟她说,“把钱收起来吧,快攥出汗来了。”她将钱揣回兜里。我们上了车,直奔杨久屯。几个化纤厂的女工在我们屁股后面笑。
大队长王振山听我说明了情况,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说人来了以后如果马上“支工”,别人会有意见,但排在别的知青后面,近期能否走他说不准。另外“转队”的学生没有安家费,生活用品要自己买。我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我的床和农具没有带走,安家费不安家费的,您就别计较了。”
“你这小子,还挺会算计,二队长尹占魁那儿我去打个招呼,但公社那边你得自己去跑。你做好精神准备,管知青的办公室主任赵永顺那一关未必好过,原来的李副社长已经调走了,现在他是大拿。”
这一年多,杨久屯发生了很大变化,1970年发大水时,南地被淹的农户都往北地迁。王瑛家也搬走了,路过她家门口时,只看到门上挂一把老式的锁。我告诉李敏,这户人家对我很不错。她点点头,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我也就取消了给她讲我以往故事的念头。我俩直奔公社。
不出王振山所料,知青办的赵永顺不冷不热地跟我们搪塞,一会儿说上级有精神,各县的知青不允许转入郊区,一会儿说李敏没有指标,公社不好安排。我说:“大队已经同意了,您老就抬抬手吧。”
“大队同意了,你让大队来找我,什么‘您老’,都什么年代了,要称革命同志,懂吗?”
“是,革命同志!我再一次求您了,她和你们在武岭村树的‘标杆’——魏萍,是初中同学,表现保管错不了。”我一面说,一面给李敏递眼色,让她就着我的话茬儿“顺杆爬”,可这个傻姑娘,两个大眼睛马瞪马瞪的,一句话也不说。看来光凭我们俩的能力对付不了这个赵永顺。出了公社,我跟李敏说,“过两天,你提上点东西,再来‘磨’他,我去找咱们的同学申芸,听人说,她跟一个叫国栋的人结婚了,国栋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是化纤厂的造反派负责人,赤卫队‘打狗司令部’的头子,他跟赵永顺的关系肯定错不了。”拿定主意后,我们就准备分头行事。我骑上自行车,将这位沉甸甸的姑娘从北站带了回来。到了厂门口,我问她去哪?她说:“我们家随师院搬走了,在城里没地方住,要不我还去杨小凤家?”“杨小凤家你别去了,要去就去赵玉茹家凑合几夜
吧。”
没想到的是,看似容易的事儿,办起来却如此艰难。首先是自行车人家不肯借了,我还得买辆自行车,家里那辆是“二六”型,带不了人,而且也太老旧了。买车得要120张工业卷,按工资比例是十块钱一张,我一个月的工资只能换3张半,120张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我只好花八十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车。
其次是李敏的活动能力太差。她再次来找我时,泪眼汪汪的。我问她怎么了,隔了半晌,她才说,那个赵永顺把她送的二斤油条给扔出来了,连门都不让她进。
“你也是,送什么不行,送二斤油条?难怪人家要扔。少说也得两瓶宝丰酒,或两条彩蝶。”
“那得多少钱?我妈一个月才给我五块钱。”
软磨不成,就只能靠申芸了。我和李敏好不容易才摸到申芸家,把我的意图告诉她,申芸安慰我:“你别着急,国栋已经调离化纤厂了,信倒是可以写一封,但不知管不管用?”阔别多日,申芸还是那么漂亮,和当年相比多了几分倦怠和慵懒,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四平八稳的。说着说着,她就把她不满周岁的儿子抱了出来。
“哦——哦!跟叔叔笑一个……你跟杨小凤分手了?我看还是李敏长得漂亮。哦——哦!有了孩子就是累人……”
我不知道申芸“号”的是什么脉,可求人办事,就得耐住性子:“这小家伙长得多好看!既像你,又像他爸。”
听见这话,国栋笑呵呵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杨小凤我没见过,小李长得就是漂亮……”接着话题一转,“我儿子的百天,有几张照片还不错,我和申芸的合影也没一张大点的,能不能拿到你们厂里去放大?你们的谢厂长我认识,说你们厂里有一台不错的放大机……”
我们厂有放大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他既然提出来了,这件事就非办不可,不放大照片,这封信恐怕也拿不到手了。李敏被人夸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插不上。
回到厂里,我就到处打听放大机的事。放大机在金相试验室,管放大机的人姓李,是个中专毕业生,他说此事他做不了主,放大机由谢厂长负责。我又死皮赖脸地找到谢厂长的家,谢厂长对我倒很热情,此时,他正在跟军代表“斗法”。进门后,他没问我有什么事,而是打开他那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让我分析一下全国的政治形势。
“小赵,你说林彪垮台后,军代表能否立得住脚跟?”
我说:“站不住脚,他们也不可能马上撤。”
“老周这个人倒是挺老实,我们两个伙计,倒没什么,就那三个军代表太讨厌,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其实是找我的毛病,想办法把我踢下台。”
我心里说:“这是你们领导之间的事,我怎么能知道。”
“小赵,你的事我可知道,你不是想入党吗?在一中你也是赫赫有名,我跟你们一中的张秉玉关系不错,他可是个人才。可他说你是个人才……现在老保和造反派的斗争已经结束了,新的矛盾就是如何巩固胜利成果,林彪的事出得太不是时候了,他和张春桥狗咬狗,几乎葬送了造反派的天下。”
这个三级工出身的厂长,还有如此之见地,真还不能小觑了他。可我着急跟他讨化验室的钥匙,却找不着插话的当口,只好抓耳挠腮干着急。
“你好好干,我并不拘泥你以前是什么派,只要干出成绩,厂里肯定会重用你!你入党的问题,老周说过,大家都认为条件不成熟,这不仅是因为你父亲的问题,和你以前‘站错队’也没关系,主要是你来厂里的时间太短,三车间有人给你下‘眼药’。”
“不会吧!老杨和老齐对我都很不错,不可能给我背后使坏。”
“老杨是个老工人,他不会说什么,老齐可就保不准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这是制造我和车间领导的矛盾,问题还在他这里,他无非是想让我死心塌地跟着他干。我现在“屎憋在屁股门上”,只好模棱两可地说:
“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工作我不会落在别人后面。”
“工作当然要干好,大批判文章也要有针对性,要有的放矢……”他说到这儿,我赶快把我想使用放大机的事说出来。“哎呀!你不早说,这算什么事!”说完又冲着他媳妇说:“去,给小赵削个苹果。”然后他把实验室的钥匙给了我,告诉我放大机锁在里屋,相纸和药都是现成的。他媳妇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我。我刚想吃,呼呼啦啦,他们家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我一看全是厂里那批捣蛋鬼。谢厂长看到他们,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哟嗬,小谢你不简单啊,把这个书呆子也弄来了,他可是老周的红人!”
“去,别胡说。”
我趁这个机会,赶快跟他告辞,走出了好远,还可以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照片放好了,一律12寸。底片的质量参差不齐,相纸又有点过期,足足折腾了我一夜,好在第二天上中班,我赶紧将照片给申芸两口子送过去。国栋看见照片非常高兴,“不错,不错,我这还有一批底片,你有空再给放一放。”我心里一沉,他妈的,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逮住我没完没了。申芸有些过意不去,“铁林承了厂长的情,早晚是要还的,那些老照片还放它干啥?”两口子像是要起纠纷,我怕坏了我的事,忙说:“没什么,放照片这活儿,对我是轻车熟路,只是时间别限得太紧,我还得给李敏跑插队的事。”
国栋返身回到里屋,一会儿就拿出了一张字条交到我手里。
“我已经离开了化纤厂,拿我的信找赵永顺肯定行不通,这封信是写给刘涛的,他是化纤厂厂长的秘书,由他出面肯定行。”
我拿上这张字条就准备到赵玉茹家去找李敏。
这一周我都是中班,得充分利用。以前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说过“一个人不能因虚度年华而懊悔”。那时我把这句话想得很玄妙,觉得是一种非常高尚的境界。现在,落到实处想一想,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给女同学跑工作,也算做到了“不虚度”。至于“年华”,说起来觉得那么美,那么值得珍视,但是,真正经历起来却也稀松平常,并不那么值钱,不过是让人拨弄来,拨弄去,所以即使虚度一点也没关系。这么一想,我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米老鼠,活蹦乱跳地跑了起来。我和李敏找到了刘涛,还是国栋的面子大,刘涛不敢怠慢,马上修书一封,让我们先找公社曾书记,并说赵永顺这个小子有点愣头愣脑,万一他不买账,以后工作就不好做了。离开刘涛的家后,我们又往公社跑,公社的秘书说曾书记在“愚公泉”开现场会,只能上那儿找他。“愚公泉”离公社还有十几里山路,根本骑不了车,下午4点半,我还得上班,只好无功而返。
隔了两天再来,曾书记还是不在,说是到山彪,现场办公去了。我们赶到了山彪,可老乡说现场会已经结束,曾书记到市里开会去了。市里那么大,他到底是上郊委还是市委,谁也弄不清,这一天又抓了个瞎。我和李敏就这么三番五次地跑,腿肚子都给累细了,她像个秤砣似地坐在自行车的二等座上,不断地给我打气。我带着她在潞王坟一带走过了“一村又一村,过了一岗又一岗”,我就不信找不着这个曾书记。他也太“爱民如子”了,怎么就不能在办公室里呆一会儿呢。那时候公社书记都没有汽车,到哪儿只带个通讯员,和普通百姓一样骑自行车。我真是为我们党有这样一位好干部而感到骄傲!最后,曾书记终于被我找到了。
等我把李敏在杨久屯安顿下来时,差不了几天就快过1972年的元旦了。我和李敏经过漫山遍野的奔跑之后,也逐渐形成了“战斗的友谊”。
李敏在农村只是应个景,不到农忙,我不想让她去。
(摘自《即将逝去的记忆》,海南出版社2003年6月版,定价:29.00元。社址:海口市金盘开发区建设三横路2号,邮编:57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