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火烧岛的绿岛,是台湾东南海域最远的两个岛屿之一,这个面积只有十六平方公里、拥有美丽名称的小岛,使第一次听到它的人,会立刻浮起一种诗情画意:一片青葱的草原,一脉起伏的山峦,和浓阴夹道的环岛公路,甚至还可能隐约听到,以绿岛命名的小夜曲!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亚热带的童话世界。岛上朴实纯洁的原住民,靠着打鱼为生,过着悠闲而安适的生活,在山野中唱狩猎之歌。
然而,随着大环境的转变,这个小岛也跟着天翻地覆。一百年前,日本人入侵台湾,把绿岛作为囚禁思想歧异分子和政治立场不同的人的场所;五十年前,台湾回归祖国,国民政府沿用日本人的手段,把这个岛继续用做钳制思想和打击异已的天然囚笼。所以一百年来,这个拥有美丽名字的岛,竟成为一个痛苦的岛,和一个哭泣的岛。监狱里受难者的呻吟声,和法场上死囚被处死时的枪声,互相呼应。监狱外几个世代受难者的家属、朋友,和胸怀理想、追求人权尊严以及自由、民主、平等的战士们,绿岛是他们最大的悲痛。它象征暴君和暴政,也象征迫害和挣扎。
然而,任何苦难,都有结束的一天,一百年的痛苦岁月,虽然漫长,终于也成为过去。
过去,依中国人的观念,常强调一项教训,要人们忘记过去,尤其是见不得人的过去。暴君暴官们更是害怕人民永远记得他们制造出来的苦难,总是告诫说:“算了!算了!”以及“过去了就过去了,再提它有什么用?”长期生活在专制政权下的人们,也往往会习惯地立刻驯服,用家奴心态把过去的苦难,一笔勾销,特别是这项苦难与切身已不太关联的时候。事实上,这种表面看来既往不咎的“温柔敦厚”,乃是因为不敢面对过去的错误,所作的自我屈辱。我们遂永远不能分辨是非对错,也终于丧失了检讨反省的能力,使人们这个民族一直在翻覆过无数次的历史旧轨道上,踯躅徘徊,走不进新的格局,苦难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地重复演出。
台湾人民已经在经济上,创造奇迹,并企图在文化上也创造奇迹,那就是:希望人们对于过去的苦难,永不忘记,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们不再走回头路。一个人如果不忘记手指伸进火炉被烧伤的往事,才不至于再把手指伸进火炉。
事实上,不但现在,几千年来,一直有当权者和御用圣贤,教导我们应该记忆什么,和忘记什么——记忆当权人物所从没有过的美德,忘记当权人物所造成的罪恶。于是,台湾朋友早忘了白色恐怖。当权者和御用圣贤的说法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青春不能再回,徒挑起仇恨!”
忘记罪恶,尤其是忘记政府政党之类的集体罪恶,罪恶一定会再来,再来到自己身上,或后人的身上。慕尼墨集中营故址上,有一句话:“当政府烧书的时候,必须起而制止,否则,下一步就是烧人。”
我们必须保持对集体罪恶的记忆——不限于政治,也包括大瘟疫和大火灾、大水灾、大地震。不是为了悲伤,当然更不是为了复仇,因凶手是大自然,只是为了避免它的再现。保持“政府烧书”的记忆,就是为了避免“政府烧人”。
“记忆文化”,一直被“遗忘文化”冲击。后者在历史酱缸中浸渍了几千年之久,已经酿成一种永恒不变的“家奴文化”。几乎所有当权者和御用圣贤,都大力推广大家应努力去做家奴!忠厚,遂成了遗忘的代名词。
在绿岛建立人权纪念碑,是我们重建记忆文化的起步,它当初有个感性名字:“垂泪碑”,可是乡民不喜欢“垂泪”,我们就改为最直接的“人权碑”。它是一座地平面下的优雅而严肃的建筑,碑文只有一句话:
在那个时代,有多少母亲,为她们被囚禁在这个岛上的孩子们,长夜哭泣!
(摘自《我们要活得有尊严》,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定价:15.00元。社址:沈阳市和平区十一纬路25号,邮编:110003。本文根据原书的《筹建绿岛垂泪碑》和《绿岛人权纪念碑落成》两篇文章摘编,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