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写诗
1958年兴起的“大跃进”,是以新民歌的浪潮作为前奏曲的。这就不免使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性运动”从一开始就过多地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人民日报》副刊开辟了“新民歌选”专栏,一组一组地经常见报,日积月累,对鼓吹“大跃进”着实“与有荣焉”。
劳动人民中蕴藏着无可限量的创造力,何况又有改变“一穷二白”落后面貌的愿望作为动力,工地上就响起昂扬激越的歌声。比如甘肃洮河工地的“一铲能铲千层岭,一担能挑两座山,一炮能翻万丈崖,一钻能钻九道湾。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四川巴中的“千条龙,万条龙,首尾衔接上高峰。张口喷出江海水,江山遍野响淙淙。天干也要吃饱饭,乾坤掌在人手中”。安徽庐江的“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当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确实都反映了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的干劲和人定胜天的信心。
其中也出现一些优秀作品,比如陕西安康的一首《我来了》: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这首新民歌,当时被人们多次引用,交口赞誉。文艺评论家对它进行许多阐述分析,称之为对传统的四句体民歌的重大突破。文学史家如果对1958年新民歌运动作历史的、科学的评价,这首《我来了》大约能占一个代表性的位置的。
接着,自上而下,一个新的“采风运动”展开了。许多省、市、县以及工厂、部队都纷纷发出号召,征集新民歌,发表、整理、出版。于是,机关、工厂、农村、连队、学校、商店,到处举行赛诗会、赛诗墙,全民写诗(不写也得写),人人都当诗人(不当也得当)。新民歌成为“运动”如大海潮涌,铺天盖地。其广泛、热烈的程度,远远超过头一年整风时的大字报。副刊编辑部收到的新民歌稿件,如雪片飞来,每天都有几十首、上百首,成册的油印本,看也来不及看。好的自然也有,但绝大多数是“东风万里红旗飘,××人民干劲高”一类充满鼓动口号的顺口溜。而且大都有标语口号式的毛病。到了下半年,就多是“总路线是快马鞭,快马加鞭飞如箭,日行千里夜八百,赶英何须十五年”、“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这种虚夸的高调了。水稻玉米小麦田里密不透风的景象,我也在一些地方亲眼看到过,那是由十几亩或几十亩拼集而成,是为了给人参观和上报产量用的,自然不是真的增产。
郭沫若、周扬两位大家主持,从新民歌的海洋中撷取一小部分浪花,编选了一本《红旗歌谣》,共三百首,也许含有同《诗经》三百首相呼应的用意吧。他们在“编者的话”中说:“这些新民歌同旧时代的民歌比较,具有迥然不同的新内容和新风格,在它们面前,连《诗》三百篇也要显得逊色了。”
新民歌的兴起总是件好事。但是多年来我们许多从上到下的干部、特别是居领导地位的,习惯使用行政命令方式,常常使本来很好的事也变成苦差。多年来,领导人手下管文字的秘书和宣传部门工作人员,对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以至说假话,熟门熟路,张口即来,落笔成文,几乎都不费吹灰之力。一套一套,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立等可取,包君满意。这些弊病,相沿成习,屡禁不止,贻害无穷,到今天依旧有很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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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炼钢铁”时期小高炉如繁星密布 |
小诗人和老诗人
“全民写诗”的日子里,最活跃的可能是中小学生。学校办墙报,老师布置作业,市、县、区、乡各级主管部门还要限期报数字,规定指标,搞竞赛,造声势,孩子们最听话,当然无人不写了。
1958年4月18日,副刊发了一组《孩子的诗》,来自河北怀来县枣林公社。那年正好有一批作家和作协工作人员下放在怀来,劳动之余,也辅导农村青年的业余文化活动,文风所及,播下了诗文种子。
这组《孩子的诗》中,确实也有些好诗。例如工农中学学生王世牡写的:
小小斧头一斤半,
砸起石头响连天,
斧头虽小力量大,
万把斧头砸碎山。
又如孟窑小学学生李芳写的:
远看孟窑红一片,
村里出现红石山,
过路行人都来瞧,
原来是红枣堆成山。
列在这组诗的第一首作为“代序”的出自工农中学一年级刘玉花之手,题目叫《小作者》:
别看作者小,
诗歌可不少,
一心超过杜甫诗,
快马加鞭赶郭老。
发这组诗的时候,我写了一段题为《后生可爱》的“编后小语”。最后写了这么几句:“后生可爱。他们是会超过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不知郭老和其他的诗人们以为如何?”写这句话的用意,无非是让郭老和诗人们、读者们为孩子们的畅想莞尔一笑。
我们副刊编辑夏景凡平时同郭老的秘书王廷芳联系较多,副刊同郭老的“热线”大都由老夏负责。他说:“我跟王秘书打个电话,问问郭老看了有什么反应。”
王秘书告诉他:“郭老看了很高兴,写了一段文章,还有一首诗。不过《北京日报》已经来过电话约稿了。”
老夏放下电话,立即骑车奔向西四郭老寓所,取回这篇稿件,第三天就见了报,对《北京日报》的同行实在非常抱歉。
郭老在这篇《读了“孩子的诗”》文中,提到刘玉花的《小作者》:“特别是第三句,气魄可真不小。编者认为这些小作者是会‘超过我们这一代诗人的’,问我‘以为如何’?我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完全同意。他们一定会超过我们,特别是超过我。”
郭老为此写了一首诗答复那位小作者:
老郭不算老,
诗多好的少,
老少齐努力,
学习主席毛。
末句这样写,可能是为了押韵。我们接到稿件,兴奋之余,觉得末句欧化句法,孩子们可能不习惯,而且在公开报刊上从未这样用过,不免担心是否会有对领袖不够尊重之嫌?可是又不知如何改,只好由老夏再打电话去,冒昧提出。
郭老在电话中哈哈一笑,毫不迟疑地说:“就改作‘学习毛主席’吧。”
老诗人关怀小作者的健康成长,没有忽略细枝末节。他在文中还指出“孩子的诗”中有一首明显地抄袭四川南溪县一首新民歌,且将两首并列对照。
当时新民歌如潮涌,相互摹仿抄袭,几乎是必然现象。
郭老并没有责怪小作者,他说:“民歌的产量既多,谁也不能普遍看到,因此往往被混过,更因而被选或被称赞。这样实在是不大老实的作风。孩子可恕,大人断不可恕!”
这就连我们当编辑的也批评在内了。
不久以后,我又看到来自郭老家乡四川的一组儿歌。其中一首是一位小学生叙说他的父亲每天回家就逼他写诗,弄得他苦不堪言。他愤愤然唱道:
我又不是蚕子变,
肚里哪有啷多丝(诗)!
这可真是有真情实感的好诗句。如果再送去请郭老看,他一定也会欣然命笔,出现又一篇好文章,只是我们不敢贸然从事,怕被别人指责为新民歌运动“抹黑”,有违“气可鼓而不可泄”的明训。
这首小作者的诗只在副刊编辑中欣赏一番,没有见报。
一寸相思一寸钢
1958年秋天开始,一场比新民歌浪潮更广泛、更深入的全民性运动倏然兴起,那就是“大炼钢铁”。夏天,党中央在北戴河开会,发出了当年钢铁生产指标翻一番,即从五三五万吨增加到一○七○万吨的号召,以此作为“十五年赶上英国”的主要标志。这个号召当然具有伟大的气魄,也最能鼓舞人心。一声令下,“大炼钢铁”的“人民战争”迅速开展。真个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民动员,一起上阵。两三个月间,从松花江到珠江,从天山南北到东南海岸,小高炉如繁星密布,烈焰腾空,直上重霄。我曾有两次乘京汉线夜车过中原大地,只见铁路两旁,人欢马叫,千里红光,如同白昼,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壮丽景色。
那一段时期,文件中,报纸宣传中常常提出一个口号:“保钢帅升帐”。为了确保一○七○万吨这位钢铁元帅升帐,一切工业生产都得让路。我们副刊自然不敢后人,赶紧到帐下听令。一切文艺样式:杂文、政论、散文、特写、诗歌、曲艺、画、歌曲,全都运用起来,又组织不少专版专栏。我曾同副刊编辑李叔方一起去四川万县地区组织专版稿件,在奉节县山区
炼铁厂度过一个喧腾之夜。我还写了一篇散文,题为《巴山铁水》,文章不长,浮词却不少,现在回头看看,不由得脸红心跳。个人脸红心跳是小事一桩,根本不值一提,“全民炼钢”的结果,“钢帅”既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升帐,却打乱了工业生产有计划均衡增长,影响了整个国民经济的正常发展。高指标、瞎指挥和浮夸风,直接造成经济陷入严重困难的恶果。那时北京几乎每个机关、学校、商店甚至医院,都在院内砌小高炉,到处搜集原料和燃料。我爱人从家里收集了从煤球炉、菜刀直到小锁、钥匙链,装了一辆三轮车,拉到机关去。那时似乎也未曾想过那煤炉本身已是生铁制品,菜刀刃还淬了钢,再去投入高炉炼铁,岂非多此一举?不过机关要炼铁,还要向上级部门报数字,除了从各人家里搜寻,又从哪里搞来矿石作原料呢?正应了我们家乡讽刺做得不偿失的蠢事所用的一句俗话:“要生铁,摔饭锅。”
作家们、诗人们意气风发,在炉火熊熊中写了许多诗文。我还记得田汉同志一组《钢帅颂》中的几首:
硝烟尘雾赛沙场,
推土开荒建武钢,
指日青山接黄石,
喜看红焰映蓝光。
这也还是写实,并无夸张。青山、黄石两个地名和红焰、蓝光连用,颇具色彩之美。另外两首是写机关和学校炼钢的。一是写作家们在北京东总布胡同原作协机关院内炼钢情景:
总布胡同飘雪花,
鼓风炉火兴弥奢,
炼钢炼笔需高热,
先作工人后作家。
另一首写音乐学院师生炼钢并未影响学习:
读书生产两无双,
不再苍颜恋学窗,
中国正多新榜样,
炼钢炉畔学萧邦。
末句当时在音乐界传诵一时,被誉为名句。
田老南行到江浙闽各地,一路又写了颂“钢帅”诗句。在福建漳州,他看到当地砍伐相思树作燃料,引起兴致,口占一绝:
枝干横斜叶半黄,
漳州炉焰对斜阳,
炼钢何惜相思树,
一寸相思一寸钢。
最后一句,显然是从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化来。用在此处铿锵有声,又有时代特色,真是神来之笔。相思树又名台湾相思,一种常绿乔木,产于台湾、福建、
广东、广西一带。木质细致,坚实耐久,不仅可作城市绿化树、行道树,还能造船、制家具、农具和枪托。种子呈鲜红色,凸镜形,所以又称红豆树、海红豆,实在是良种木材。为了确保“钢帅”升帐,也只能付之一炬。再要栽出这种高达十几米的大树,又需多少年。当时不少有识之士,再三呼吁炼钢运动中要保护木材特别是稀有的良种树木,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其后两三年里,有的人还被斥为“反对三面红旗”、“反对大炼钢铁运动”,戴上了右倾保守的帽子。
“一寸相思一寸钢”,不过是诗人的畅想,还是李商隐写得对,一寸相思只能化为一寸灰。
(摘自《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中国档案出版社2006年10月版,定价: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