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墓
我关注并调查蒲松龄墓在“文革”中被掘的情况,是想通过墓葬搞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
蒲松龄18岁时奉父母之命和刘氏成亲。
奇怪的是,聊斋爱情却种类繁多、描写细腻。能把爱情写得如此多样、如此动人、如此出神入化,总该有作家亲身的爱情经历在内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上世纪80年代初学术界出现了“蒲松龄第二夫人”之争。
1980年田泽长教授发表的《蒲松龄和陈淑卿》一文根据《蒲松龄文集》的《陈淑卿小像题辞》提出:这篇骈文写的陈淑卿是蒲松龄的情人。蒲松龄22岁时逃避“于七之乱”,在一个古老山村跟年仅十六七岁的陈淑卿相遇、相爱,结为夫妻。半年后回家,他们不合法的婚姻受到父母阻挠,陈淑卿被迫离开蒲松龄。蒲松龄30岁到江南宝应县做幕宾,借南游的机会跟陈淑卿共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生育了子女。“可怜乐极哀生”,蒲松龄的幕宾生活一年就结束了,陈淑卿也因病与世长辞,给蒲松龄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田教授的论述似乎很有道理。《陈淑卿小像题辞》情辞并茂,文章作者跟陈淑卿理应是爱侣,他们的曲折爱情也颇像某些聊斋故事。但问题是:这篇文章是蒲松龄“夫子自道”还是给他人代笔?当年蒲松龄做私塾先生时,经常替东家捉刀代笔。因家庭困难,蒲松龄还卖文为活,因这类文章写得太多,蒲松龄专门写了篇《戒应酬文》。上世纪50年代,《蒲松龄集》的整理者把这类应酬文章,都收到《蒲松龄文集》里。许多以第一人称写的文章,所表达的感情,并不属于蒲松龄,而属于请他代笔者。《陈淑卿小像题辞》开头有“射雀之客,旧本琅琊”八个字,“射雀之客”是对女婿的代称,而“琅琊”是书圣王羲之后人的自称,这说明陈淑卿的情人姓王,蒲松龄三十几岁时恰好在王家坐馆,《陈淑卿小像题辞》显然是代笔之作。
既然陈淑卿不是蒲松龄的第二夫人,蒲松龄会不会有另一位“第二夫人”?我考察过蒲松龄校定的蒲氏家谱,蒲松龄兄弟四人,家谱没明写哪个儿子庶出,但蒲松龄父亲小妾的姓氏写进了家谱,当然她肯定会在祖坟和蒲松龄的父亲合葬。如果蒲松龄有个可能影响到他感情生活和创作生涯的“第二夫人”,她也理应葬进蒲氏祖坟。我认为,弄清蒲松龄墓有两具还是三具骸骨,是弄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的最可靠办法。这就不是学术研究而是考古发掘的问题了,按常理不可能。但蒲松龄是个例外:他的墓在“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挖开过。
于是,1980年9月中旬,在学术界对“蒲松龄第二夫人”展开争论时,我单独进行了一番实地调查。就“文革”中蒲松龄墓被掘一事,在蒲家庄走访了蒲松龄几位嫡孙,他们介绍:
“我们家族有规定,长支存三老祖(蒲松龄)的书,侧支存字画,世世相因,不得外传,某某手里就存过很多俚曲和诗词手稿。”
“我娘手里就有过三老祖写的八帖。”
“某某存过聊斋外编二十四种。”
我听了忙问:“这些东西现在哪儿?”
“造反派烧了!”他们描绘造反派在蒲家庄清剿“四旧”的情景:
村头设岗,杜绝出入,淄川中学的造反派头儿命队长去买来大字报纸,然后,写大字报宣布队长下台,造反派领导一切!此后,翻箱倒柜抄“四旧”,将蒲松龄后裔珍藏两百多年的蒲松龄手稿、字帖,抄本,一一投入烈火。火光中飞出片片墨蝶,在空中飞舞……蒲家庄在兵燹战火中幸存的文物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个例外:蒲松龄故居。当时,有位教师说;这里烧不烧?按说算文物呢,请示一下上级吧。上级又请示上级,一级一级请示上去,谁也不敢说该烧,谁也不说不该烧。“十年浩劫”,蒲松龄纪念馆竟然安然无恙。
当聊斋遗墨化为墨蝶在蒲家庄上空翻飞时,造反派要向“封建僵尸”兴师问罪了。有人想到世界文豪的墓中发财。红卫兵决定对蒲松龄墓采取行动。
蒲松龄墓坐落在蒲家庄东南一里许的小丘上,墓前石碑上镌刻了张元撰写的墓表,碑阴镌以蒲松龄夫妇的生卒年月、蒲松龄生平著述、祭祀儿孙名录。碑前矗立着山东省人民政府建的碑亭。红卫兵到了蒲松龄墓前,先挥舞小红书,祷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背诵“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掘开蒲松龄的墓穴,向倒了251年的“老封建”冲锋。
长眠地下二百五十多年的蒲松龄受到亵渎。
蒲松龄后人对蒲松龄墓被掘情况的描述有两点我特别关注:
第一,掘墓者确实把蒲松龄遗体挖出来了,那么,墓里是两具遗骨,即蒲松龄夫妇遗骨?还是三具遗骨,即蒲松龄夫妇及“第二夫人”?
第二,蒲松龄头下枕着一部书。这是部什么书?是《聊斋志异》又一手稿,还是传说的“蒲松龄写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
听到蒲松龄后人对“文革”掘墓的描述后,1980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在蒲松龄纪念馆把当年掘墓的红卫兵头头请来了。这“独家访谈”是在蒲松龄纪念馆长鲁童陪伴下进行的。多年来鲁馆长及其继任对我的研究工作给予了很大帮助。
那是一次我永远不会忘记的特殊访谈。
红卫兵头头非常紧张,我先向其说明:我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清查办”的,是普通的大学教师,在考察蒲松龄生平,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你是当代见过蒲松龄的不多的几位。”我这样说了后,马上觉得不合适,这似乎带点儿讽刺意味,干脆实话实说,“我想向你了解蒲松龄墓的情况。”接着,我问红卫兵,你们掘开蒲松龄的墓时,有什么感想?
红卫兵说:没想到蒲松龄的墓那个熊样。
墓里没有豪华讲究的棺木,也没有值钱的陪葬品,墓穴都不是砖砌的,只是用廉价的三合土夯实。蒲松龄身上一点金珠玉器也没有!
开头,掘墓的红卫兵都不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寒酸,这么简陋,能是一个大作家的墓?可是墓里出土的四枚图章,像板上钉钉,确指了墓主身份:“蒲氏松龄”、“留仙松龄”、“留仙”、“柳树泉水图”。
蒲松龄墓出土的蒲松龄印章 |
红卫兵回答:掘墓后第二天,蒲松龄纪念馆的人找他们说:听说你们从墓里找到一些东西?这该属于国家,你们交给纪念馆吧。红卫兵对掘墓所得根本不在意,就给了。如果不给纪念馆的人,这几个图章早丢了。
我又问:除了这几个图章,还看到其他图章了吗?
红卫兵说:“没觑乎。”
“没觑乎”是淄川土话,“觑”是看的意思,“没觑乎”就是没仔细看。
我又问:蒲松龄墓里还有没有别的陪葬物品?
红卫兵说:有啊。不过,那算什么陪葬品?一点儿不值钱。一个手炉,是铜的;一盏小灯,也是铜的;一方普通砚台;还有个烟袋嘴儿,不是金的,不是玉的,是琉璃的!烟袋杆儿?普通木头,已烂了。
我开始问我最关心的问题:“蒲松龄墓里边到底两具遗骨,还是三具?”
“两具。”红卫兵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说,蒲松龄夫妇的棺木已经腐烂,遗骨摆放的方位是:头枕万山,脚向黉山。
在当地,这样的“方位”,是“牛眠地”,但蒲松龄的后人并没出过官。
我又问:“我听说蒲松龄枕着一部书?”
红卫兵又是毫不犹豫地说:“枕着,挺厚的。”
我忙问:“你们拿出来了吗?”
“拿出来了。真怪,那部书一拿到地面,就化了。”
我问:“那书是《聊斋志异》吗?”
红卫兵口气肯定地回答:“不是。”
我急忙问:“是什么?”
“没觑乎。”
“好好想想,书皮上有没有‘姻缘’这两个字?”
“没觑乎。”
我为什么要问有没有“姻缘”二字?就是冲着《醒世姻缘传》而来。我在蒲松龄的许多后人那儿听到这样的说法:《醒世姻缘传》是“三老祖”的作品,里边的人物和故事都是有原型的,因为小说跟原型太相近,这部书引起了不小的纠纷。受到“诬蔑”的家族要求蒲松龄销毁这部作品。蒲松龄就把这部没有列入墓表的著作带进了坟墓。
对《醒世姻缘传》作者的争论早就有。有几位著名学者,比如胡适、吴组缃、孙楷第认为这部书是蒲松龄的作品。20世纪80年代末,我因写作《聊斋志异创作论》到北京大学向吴组缃先生求教时,他亲口对我说过:他和著名版本学家孙楷第都相信《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吴先生说:我给你提供资料,你写篇文章,说明《醒世姻缘传》是蒲松龄的作品。当然,也有相当多的一些学者认为不是蒲松龄的作品。
1980年深秋我对掘墓红卫兵的访谈,既想弄清蒲松龄有没有“第二夫人”,也想弄清《醒世姻缘传》是不是被蒲松龄带到坟墓里。可惜没做到。蒲松龄头枕一部书,按说该是他最珍爱的《聊斋志异》,偏偏不是。它到底是哪部书?上世纪80年代我在蒲家庄考察时,蒲松龄后人众口一词,说是《醒世姻缘传》;90年代我做“文学顾问”盖聊斋宫时,蒲家庄支部书记、蒲松龄嫡孙蒲文君说是《醒世姻缘传》;到了21世纪,蒲文君的继任蒲长春还说是《醒世姻缘传》!根据我研究蒲松龄的经验,有些民间口耳相传的东西不能轻易否定。遗憾的是,我对掘墓红卫兵的独家访谈得到的回答却是“没觑乎”!
2005年,有人仔细考察了蒲松龄的画像,发现上边除“留仙”、“蒲氏松龄”、“留仙松龄”、“柳树泉水图”之外,还有两个图章:“奉天”和“绿屏斋”。蒲松龄家乡报纸的记者多次给我打电话,询问这两个图章的含义。我回答:“奉天”的一种解释是现在的沈阳,但据我考察,蒲松龄从没到过沈阳,何况,他连家乡“淄川”或古称“般阳”都没刻,怎么可能刻东北某个地名?那就只能采用“奉天”的字面含义:“信奉天的意志”。至于“绿屏斋”,早在我20年前出版的《蒲松龄评传》就写明了,是蒲松龄的书斋。人们都认为蒲松龄的书斋当然是聊斋,而“聊斋”就是聊天之斋。其实“聊斋”最早仅是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时虚拟的书斋,现实生活中他的书斋先叫“面壁斋”,后叫“绿屏斋”,最后才定为“聊斋”。而“聊斋”也并非就是聊天之斋,“聊”有“姑且”之意。
至于“奉天”和“绿屏斋”这两个图章是不是在蒲松龄的墓里?还是也在墓里却没被掘墓红卫兵发现?这成了千古之谜。我估计这两个图章肯定也在蒲松龄墓里,只是红卫兵们不像考古工作者那样仔细。那么小的图章,被粗心的红卫兵遗漏极有可能。
(摘自《狐鬼与人间:解读奇书<聊斋志异>》,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8月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