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光明日报》《文荟》副刊 "名家剪影"专栏写一篇著名画家罗工柳的文章,在2005年我曾经去罗工柳家采访。这是一次难忘的采访。
罗工柳是有资历的老一辈画家。他于上世纪30年代在延安创作的《地道战》、《整风报告》等"土油画",开创了革命历史题材油画的先河。解放后,他参与了中央美术学院的创建。此
期间,罗工柳已经不年轻,身体也不好,身担美院副院长、绘画系教授的重任,但他从没有停止过对油画艺术的探索,他开创的中西结合的画法使新中国的油画创作翻开了新的一页。此外,罗工柳还是老版人民币的设计者。
老画家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让人敬佩、景仰。能有机会见到他,将是我一生之幸事。
电话打到罗工柳家里,接电话的是罗工柳的夫人杨筠。杨老告诉我,罗工柳住院了,患的是肝癌,目前情况尚好。她了解到我的意图后,提出我可以到她家里先拿一些材料看看。几分钟简单的对话,我便感到了,我即将看到的是一位为别人着想,对人充满善意的随和的老人。
一个夏末的傍晚,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来到灯市口附近的史家胡同,找到路北的一个小红门--史家胡同31号。进了极小、极不起眼的院门,只见门道里放了两辆自行车,门道显得更狭窄了。这个普通的、充满老百姓气息的小院,住房和小棚子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间,不见"院落"。左右都是住家,挨得非常紧密。我问到的一个街坊说,对面铁门里住的就是罗工柳。画家住在大杂院的"铁门"里,也许可能有闹中取静、大隐于世的雅趣,但是罗工柳住在这里多少出乎我的意料。
叩门时,数只鸟儿齐声叫起来,原来有鸟笼悬于门侧。开门的是罗家的阿姨,接着前来寒喧的白发、精瘦的老太太,就是年逾八旬的罗工柳的夫人杨筠。
经过一个五六米的狭长过道,进到屋里,里面是客厅、画室、卧室,类似楼房的格局。画室颇大,其中央是一个长方的大画案,里面除堆放画具外,还有释迦牟尼头像、秦兵马俑头像及许多我叫不出名目的雕塑。"罗工柳平时最爱搜集雕塑。"杨筠老人介绍说。我说:"两位老人如果住楼房也许生活上更方便些。"杨老说,他们之所以没有搬进楼房,是罗工柳喜欢住了许多年的老平房,坚持要住在这里。而且,前几年美协将房子翻修过了,经过改造,楼房里有的设施这里也有了,很方便,罗工柳已经很满意了。不经意间,杨老流露:他们其实没什么钱,她和罗工柳的离休工资也就是2000多元。罗工柳的许多画已经捐给了美术馆、历史博物馆,到了画家能挣钱的时候,他已经老了,画不动了。据我观察,两位老人应该衣食用度无忧,医疗也不会有问题,但也仅此而已。罗工柳作为画家并不富有。
提到老伴儿的病,杨老没有一般老太太那样多的悲戚和忌讳,她说,罗工柳身患数种癌症,多次被医生判了死刑。"他在25年前得了直肠癌,以后切了直肠,造了篓,大夫断定他癌症已经转移了。后来,我们到了东海上的乘山岛住了大半年,他居然好了,回来后,他又因为胆结石切了胆。后来又发现了皮癌,又过了五六年又发现肾里长了东西,经过一年的观察,经过三次穿刺,确定是癌症。这样他又切掉了右肾。所幸都是原发癌,没有癌转移,所以没有危及生命。"
从发病那天起,罗工柳开了四次刀,做了五次手术,顽强地活到了今天。"罗工柳不怕癌症,他也不愿意等死,他对癌症的态度非常明确:主动出击,积极治疗。他总是说,我还有许多的事需要做。"杨筠老人这样说。
在两个多小时的谈话中,杨老回顾了他们相识、相恋,以及他们共同战斗、生活的历程,"因为当时战争的残酷,我和罗工柳决定不要孩子,后来,我们收养了战友的一个男孩儿,取名罗安,现在罗安的儿子都20岁了,在德国留学呢。我的儿媳妇是吴运铎的女儿……"杨老健谈,性格异常坦率。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像玻璃一样透明的老人。
我对杨筠老人表达了想到医院看望罗老的愿望。杨老说,不用急,过几天他就可以出院了。提起老伴儿病情时,杨老显得非常乐观,他说,老伴儿命硬,坚信这次他也能像以往几次那样闯过鬼门关。"7月初,罗工柳突然大出血,现在又好了,吃了10多天的纯米汤。他造血机能非常强,所以能抵抗病魔。他现在又可以吃半流食了,今天又可以吃面包又可以吃海鲜。再过一个礼拜,情况就会更好些,到那时你就可以采访他了。"
我耐心地等待着罗老出院的那一天,这期间我跟杨老多次通电话询问罗老的病情。热情的杨老又跟我说了许多罗老与病魔顽强斗争的故事。杨老说,这次住院前,罗工柳被北京市肿瘤医院诊断为"弥漫性的肝癌"。大夫说只能维持,不能再进行手术之类的治疗了。一个与我十分熟悉的小大夫对我说:爷爷只能活三个月,奶奶你们赶快准备吧!5月份时,我们碰到在法国学习过的黄大夫,他说可以试试用一种激光照射的新疗法。但主管罗工柳的顾大夫坚决反对做,不希望罗工柳冒这么大的风险。但是罗工柳自己一定要做。我儿子罗安说,爸爸如果坚持做,我就签字。激光照射进行了5个小时,医生说,超过5个小时,就下不来台了,我们担心死了。
做了激光治疗以后,一个礼拜情况都很好,都出院回家了,不料端午那天,他吃了两个粽子,不消化,于是就吃点泻药,一泻,就哗得止不住了。于是就回到协和去了。住了一些时候,病情稳定了,他要回家,我们就办了出院手续。但临出院前夕,来了一些人,他又累着了,当晚就感到不舒服,次日,他就大出血、吐血。大夫说,滑坡了。大夫通知中央美院,通知我们做准备。就是料理后事的意思吧。抢救了整整十天,这十天,罗工柳没喝水,没吃饭,我们都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但他熬过来了……
这以后,罗老的病情几经反复,终于传来了他逝世的噩耗。追悼会在中央美院举行,按照杨老的意愿,在现场摆放了罗工柳的多幅画作。"看他的画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杨老说。
我因为怕打扰病人,最终没有见到罗工柳,在深深遗憾的同时,也担心杨老是否能挺得住。刚开始时,情况还好,电话中杨老开朗依旧。但是半年后,他家阿姨在电话中告诉我,杨老得了乳腺癌。我戚然。
罗工柳和夫人杨筠是杭州艺专的同学。抗战烽火起,两人毅然放弃学业,奔赴延安。以后他们又一起在前线,在后方搞宣传,一直到全国解放。一辈子相濡以沫,老伴儿过世的打击,即使是经历过战争的风雨,坚强的杨筠老人也是难以承受的啊!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现今情况如何?心里依然牵挂着她,但却不敢去问,怕再一次听到噩耗,只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
(作者为《文摘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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