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那些人 那些事 | | 付小悦 | |
2006年的日历翻到最后一页,新闻也将成为历史,连同案头卷了角的旧报纸,尘封在记忆里。啊,且慢,且慢。就在这一刻,在伸手推开2007之门的地方,我愿停下脚步,静静地想起一些场景、一些事和一些人。
2006年3月23日的黄昏,赶了整整一天山路之后,我和同事站在了贵州一个山村小学的校园里。夕阳西下,群山环抱,满校园奔跑着欢快的孩子。就是在这里,我见到了"跪教"36年的陆永康老师。那双用木板、篮球皮、废旧轮胎、铁丝自制的重达两公斤的"鞋子",他那残疾的身体、低矮的木屋、幸福的家庭,围绕着他的孩子们的笑脸……这些最为直观的印象与强烈的对比给了我最初的震撼。他真是不善言辞,只会说:"我如果不能教书,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但这一句,却让人心中掀起雷霆万钧,胜过多少壮语豪言。言谈中,他无意间提及,他最难过的事不是残疾、不是穷困、不是辛苦,而是山村不懂事的小学生学他走路,嘲笑他的孩子,让他觉得没有尊严。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也才明白,没有英雄、鲜花、荣誉,这才是一个闭塞的小山村的真实状态。--但是,他仍在坚持。那个深夜,山村雷雨交加,电压极不稳定,借用简陋的乡政府办公室,我们奋笔疾书,向报社发回了系列报道的第一篇:《忠诚跪教 境界参天》。
8月7日的清晨,在北大孟二冬教授去世百天之后,我又见到了他的笑容──在西二旗他的家中,他微笑的照片就摆在客厅里。楼道里,他生前使用的跑步机成了公共健身器材,贴着大字"欢迎使用,敬请爱惜";阳台上,他亲手种下的红薯已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书房里,女儿考上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陪伴着父亲的骨灰盒。在孟教授的遗像前,他的妻子上了支香,低声和丈夫说话:"老孟,光明日报记者来看你了。"孟教授就是那么微笑地凝望着我们,夏日的阳光照耀着他,仿佛从来不曾离去。那时候,我强烈意识到,走近孟教授时已是他生命中的最后5个月时光,我们的笔是活生生地记录了一个生者和逝者的距离,我们的报纸和孟二冬的名字,紧密相连。
9月9日傍晚,在安定门附近一个幽静的四合院里,"伏守"了四个小时后,我终于得到了对话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机会。北京初秋的天高而远。小院里,莫言款待大江先生的晚宴即将开始;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大江先生就坐在我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我。"一刻钟,只有一刻钟,一分钟都不能再多。先生太疲倦了,而且宴席已经推迟了很久。"有声音在叮嘱。好的,即使一刻钟,我也必须问出这个问题:"您这次访华,将要专程去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并与幸存者座谈。您的南京之行的动机是什么?"大江先生的声音突然有力,语速也明显加快:"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说:我们历史上很多被遮蔽的东西必须被挖掘出来。现在很多日本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愿意知道南京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要亲自去南京看看,体会南京人民的感情,我要告诉人们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不理解,认为这是自虐。不!不是的。我是在复原这段历史,把它挖掘出来,展现出来。不仅仅是南京,遭受人类第一次核灾难的广岛、长崎,美国人同样也应该去看一看。只有全人类都有这样的意识,世界上才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人道主义大灾难。"5天之后,在大江先生即将离开中国的清晨,我从印刷厂拿出散发着墨香的光明日报,赶往先生的房间。行李已经打包,送机的汽车就在楼下等着,但他仍执意打开行李,拿出笔和印章,郑重地坐在书桌前,在报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名字旁边,是他沉思的照片,和那次专访的题目:"作为知识分子,我必须发出声音。"
时钟还在滴答滴答。2007的大门将要轰然打开,我不知那里藏着什么。但我想,那些人,那些事,还有那个问题:真正的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将陪我走进这扇大门。
(作者为光明日报文艺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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