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很快就又过去了。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最大的愉快,莫过于为自己工作的报纸发现独家新闻了。今年对于我来说,下面这件事,或许还可一说。
2005年9月14日的《中华读书报》,在一版头条刊登一条消息:《学术界的一个重大发现 三位学者给亿万张迷的一个惊喜 张爱玲小说佚文<郁金香>惊现于世》。消息中称:"一颗被学术界遗落的巨大钻石出土了"。这篇小说佚文的大概内容,以及如何被李楠从浩如烟海的上海小报中发现,前后两期报道中,都有较详细的说明,此处不赘;本文所讲的"发现",主要当然是指这个新闻如何被我这个记者幸运地"发现"的。一点小"幕后",与朋友分享。
9月10日,是个星期六。晚上九点钟,我接到一个短信,是吴福辉先生发来的,"请速回电话,有十万火急之事"。什么事情,能"十万火急"呢?我不敢耽搁,马上给吴先生回电话。
吴福辉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卓有成就的学者,是老一代著名学者王瑶在改革开放后招的第一届研究生。他们同届六人,现在都已是中国学术界的顶尖学者:钱理群、温儒敏、赵园、凌宇,吴福辉,还有一位陈山,后来转入中国电影史研究。《新京报》这两年做的很有影响的"中国百年电影"的系列报道,三位学术顾问之一就是陈山。因为工作关系,在三位中,我和吴先生更熟,相识也有十年多了。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什么事让他觉得如此着急和重要呢?
电话里,吴先生说,他的博士李楠在研究上海小报的过程中,有重要发现,发现了一篇张爱玲的小说佚文。这部作品约一万字,算个小长篇,内容反映四十年代的上海,语言风格是典型的张爱玲风格,关键是作品的署名就是张爱玲本人,所以此为张氏作品,确定无疑。
电话那边,其实是三个人,李楠和陈子善就在吴先生旁边。吴先生在电话里提出,因为怕走漏风声,一是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决定是否能用;二是如果刊用,就要三篇同时刊用:一是张爱玲的小说原文,二是陈子善的学术签定,三是吴福辉和李楠师徒俩关于发现此小说的经过的说明和对此小说艺术价值的评论。
我放下电话,马上请示中华读书报总编辑庄建同志,她与王小琪同志商量后,当即决定在最近一期的报纸上,拿出大版面刊用这三篇文章。
我马上又给吴先生回电话,他们晚上还有事情,就约好第二天上午见面。
9月11日上午,我找到在华侨大厦开会的吴福辉、陈子善和佚文的主要发现者李楠。这次赶在张爱玲85周年诞辰、逝世十周年的时候举行的学术会议的主题是"张爱玲与本土文化"。会上见到不少相熟的学者和朋友,大家都以为我是冲这个会来的,不知道我的主要目标并不在此。
李楠也是以前就认识,她见到我,兴奋之情仍不能自已:"全世界那么多人都在研究张爱玲,有那么多人关注张爱玲的研究,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会发现这篇小说。"李楠近几年一直做上海小报的研究,是在无意间发现张爱玲这篇小说的。当时只是觉得没看过,并没有意识到它是一篇佚文。今年暑假,在博士论文改订出版即将完成之际,她才决意翻出笔记,重新复印,由吴福辉最初确认它出自张爱玲手笔。这次陈子善来京参加会议,吴福辉又请多年研究现代文学的陈鉴定,更是确认无疑。
张爱玲的这篇名为《郁金香》的小说从1946年5月16日连载于《小日报》,分16次连载完,每节约600余字,共约近万字。小说秉承张爱玲一贯的犀利明快的风格,讲述了一个现代都市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陈子善、吴福辉和李楠都认为,这篇小说,是张爱玲作品中的上品。张爱玲1995年9月8日逝世,她于1920年9月30日出生,也在9月。此次发现,也是历史的机缘巧合。如此重要的学术发现、文学史发现,在如今张爱玲作品被研究得如此透彻的背景下,可以说是极为难得。
让我没想到的是,昨晚说的三篇文章,现在都没成形,包括张的那篇小说《郁金香》,目前也只有从小报上复印下来的繁体字版,尚需整理。而陈子善先生下午就要回上海。时间紧迫。
午饭后,我先去朝内,采访《百年中国电影精选》的主编邹建文,这是前天约好的,侯艺兵也来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和侯艺兵出来,一同来到陈下榻的礼士宾馆,找到吴先生等三人。正好,可以让侯艺兵给他们拍几张照片。 后来侯艺兵有事,先走了。陈子善先生在赶他的文章,李楠和吴先生在誊清小说。李楠虽说也用电脑,但是较慢。我正好带着笔记本电脑,就一起誊抄。同时吴先生校对。小说长有十六节,每节五百到七百字之间。到下午快五点,我抄了三节,李楠只抄了一节。这时,陈先生的文章写好,上火车的时间快到了,这房间也要退。于是,四人出来,先把陈送到北京站,然后我们三个北上。在和平里附近吃了一点快餐,就赶到芍药居的中国现代文学馆,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左右。来到吴先生办公室,三人就分头抄写。
这中间就出了一个插曲。陈先生在火车上,接到一个朋友电话,聊天中,他就说起张爱玲小说被发现这回事。结果消息走漏。上海的《东方早报》知道此消息,马上和吴先生联系,要求采访。
9月11晚上,忙到晚上十点多,准备刊登的九节小说原文,还没弄完。吴先生后来决定从《郁金香》的第八节开始刊登,一是因为版权关系,他们认为这样稳妥,因为毕竟没有征得张氏著作版权人皇冠公司的许可,二是时间关系。但是又要保证小说情节的完整和可读性,所以,说好由吴先生把前面七节的故事梗概写出来。
我回到家,把消息赶出来,已是夜里一点以后了。
第二天,星期一。上午就给李楠打电话,她说吴老师也到她这里了,两人正忙呢,下午三点多把稿子送来。下午快四点,他们才来。就马上拼版。后来登出的九节出了大样之后,除了送审的,他们二位也在这儿校改,包括看我写的消息。一直忙到天黑。
第三天,星期二。上午接到《东方早报》一位编辑的电话,说是他们已登出一条,报告他们报纸将于9月14日,全国首家刊发张爱玲小说佚文《郁金香》,让我们提供小说文本。我说,你们这不是利用日报的优势,占我们的便宜吗?后来他又来了几次电话,一直到下午五点,一直打。但我没有答应他。
第二天,看到《东方早报》登出一条道歉启事。下午时分,吴先生和李楠又来到报社,再次看校样。他们走时,又很晚了。晚上十点多,庄建认为一版的消息,应该加上小报的影印件的照片,就又调整。第二天报纸出来,果然版面效果很好。
报纸出来后,反响比较强烈。事实上,头天晚上,有兄弟报纸也听说消息,就打听具体内容。9月14日出报当天下午,我就把报纸送到吴福辉手上。他在清华大学开会,也是现代文学的一个会,钱理群、温儒敏、蓝棣之、王中忱、张中良、解志熙、王信等人都在,看到报纸,大家的话题之一自然就是这件事。
其实李楠还发现了另一位作家东方蝃蝀的一篇小说佚文。李楠后来说,她和吴、陈二位老师曾就这个消息先给哪家媒体讨论过,本来是想给上海的一家文学刊物,但刊物慢,等不及,就找报纸。合适的几家报纸中,各有所长。李楠因为是学生,一直没说话,最后关键时刻说,这个消息,我就想给《中华读书报》,就是因为祝晓风对我好,当年人家找我约稿,我只是一名普通学生,也不是什么名家,人家只看稿子,就用。所以,这个消息应该给他们报纸。
张爱玲小说佚文被发现的消息登出后,多家报纸、网站转载。李楠、吴福辉先生与我们合作,很快又把发现东方蝃蝀小说佚文《补情天》的消息发出,同时独家全文刊登了小说全文,还有对李楠的专访,影响也不小。两颗"钻石"就是这么被发现的。我自我感觉有一点值得夸耀一下的是,本人不但参与了《郁金香》这九节的大部分誊抄工作,还参与了两篇小说的一部分校勘,为这件工作,出了一点力。
采访这件事的过程中,我有不少感慨。限于篇幅,只说一点。就是做学术研究,特别是做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中,现在重视史料的人不多。大家被一些想当然的东西束缚着思想和视野。比如,一些研究张爱玲的很有成就的学者,听到消息后,都很惊讶,因为他们认为张爱玲以当时的名气,不会在这种小报上发表小说,特别是比较好的作品。正是这种想法,使大家不去注意在小报中搜集资料。而大多数的研究者,包括数以千计的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研究生、博士生,现在能坐住冷板凳的,更是少之又少。而学术研究,作为一个职业,当然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如果想做出点真正的成绩,必须有甘于寂寞清贫的精神准备。即使把做学术研究当一个职业,一个饭碗,也应该有一种职业精神。李楠所做的,往高处说,是有学术志趣,往低处说,不过是有正直的职业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从她的老师吴福辉先生、陈子善先生等人处直接传承的。这种精神,对我这个新闻工作者,也是应该培养的。
(作者为《中华读书报》社编辑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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