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启功先生离开的日子里
徐可 

  2005年,我经历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6月30日凌晨2时25分,我最敬重的启功先生与世长辞。

  当天早晨,当我得知这一噩耗时,我不相信。尽管我知道先生住院已有时日,但我坚信先生一定能回来,我还琢磨着今年该为他老人家的生日写一篇什么文章呢。我给启先生家打电话,试图澄清这个"谣传"。可是,先生侄媳郑喆女士一句话把我的希望都打碎了:"是的,先生已经……"我立刻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反倒是郑老师沉静地安慰我:"我们的心情是同样的。有空到家里来吧,我们见面再谈。"

  6月30日一整天,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流泪。报社准备让我去北师大采访悼念活动,可我这样的心情,哪能像局外人一样去冷静地采访?在这种情况之下,改派文艺部的年轻记者付小悦去采访。小悦知道我和启先生熟,体谅我的心情,但希望我能提供一些资料。然而电话中我再次哽咽不能语,放下话筒大哭,一任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善解人意的小悦,给我发来短信:"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沉默是你对先生最好的怀念。希望你节哀,保重身体。先生在天之灵知道你这样伤心,也会很不安的。"这样的安慰反而让我更加伤心,因为它让我更确切地意识到先生已经不在了。

  可是我哪能沉默。先生走了,深受他信任、关心的我,总要为他做点什么才好。我与先生交往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眼前。当天晚上,我含泪写下短文《哭启功先生》,在7月1日光明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文章见报前,编辑提出:在这样的日子,报上出现"哭"字不太合适,还是改成《怀启功先生》为好。为了文章顺利问世,我采纳了她的建议。可是,我对先生的感情,又岂是平平淡淡一个"怀"字能宣泄出来的?

  7月1日一早,我就赶到设在北师大英东学术会堂的灵堂,吊唁启功先生。在巨幅遗像前,我深深鞠躬,掩面而泣。低回的哀乐令人心碎。先生慈祥地看着我,会不会怪我来得太晚了?我又赶到先生家中,小灵堂就设在先生书房里。我含泪四顾,心中一片茫然。先生呢?先生,您在哪儿呢?这间熟悉、温馨的小书房,没有了先生开朗的笑声、幽默的谈吐,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7月1日晚,我带儿子到师大校园,看到很多学生自发地在广场上举行烛光追思会。年幼的儿子不解地问:"他们在干什么呀?"我强抑悲痛,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启功太爷爷走了,他们在送启太爷爷呢。"我一边说,泪水一边顺着脸颊悄悄地滑落。一直活跃着的儿子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沉默了,整个晚上都沉默着。儿子没见过"启太爷爷",但他知道有个启太爷爷在关心他,从他刚出生起就关心他。

  7月7日,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我一大早就来到八宝山,瞻仰先生遗容。那一天,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自发地赶来,送别启功先生。我三次进入灵堂,与先生告别。我努力睁大模糊的眼睛,力图把先生看清楚一些。我知道,此一回头,我再也见不着先生了。此刻,尽管先生的面貌是那样清癯,尽管先生已没有了生命,可那还是我敬爱的先生呀!

  灵堂外,先生的得意弟子、著名书法家秦永龙教授一直在挥汗题写挽联。我找到秦老师,询问先生走前的情况。在先生住院期间,虽然我常常打听他的病情,但一直犹豫着没去看望他。一则担心增加病人的痛苦和家属的麻烦;二来我始终坚信先生一定能健康出院,就在前不久我还听说先生的病情有了好转呢。秦老师告诉我:先生这半年中遭受了很多痛苦。他全身插满了管子,喉管被切开,用上了呼吸机,痛苦不堪。先生是非常随和的人,平常对人很温和,很少发脾气。可是在医院期间他非常烦躁,几次发怒,拔掉管子,发疯一样地使劲撅。如果不是痛苦到极点,先生不会这样的呀。"老天爷真是不公,像先生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还要让他在临走之前受这样大的罪呢!"我和秦老师都泣不成声,几乎晕厥。

  载有先生遗体的灵车缓缓启动了,先生的学生们扶柩痛哭,悲不自胜,痛不欲生。目送着灵车远去,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慈祥和蔼、风趣幽默的先生就这样去了?从今而后,我到哪儿去再聆听您的妙语笑声呢?您在那边会孤独、寂寞吗?

  先生走后,很长时间我都走不出阴影。我把先生的遗像放置在办公桌上,经常凝视着先生慈祥的面容,回想往事,暗自垂泪。先生的去世,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总是想不明白:像启先生这样的好人,怎么会走呢?先生的一位学生曾写下一副挽联:"世无灵药能驱死,学有疑难可问谁?"这是一种多么沉痛的心情,外人又岂能领会。当我在读书中遇到疑难问题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问启先生去。"可是很快我就意识到:先生已经不在了,我到哪儿去问呀?

  从去年7月1日之后,我一次也没去过先生家。多少次,我遥望小红楼,在远处徘徊,就是不敢走近。我多次给先生家人打电话,承诺着要去看看他们,先生还有一笔稿费在我手里呢。可是我却胆怯地一天天往后拖,至今不敢前往。我不敢看到没有先生的"坚净斋"。先生的著作,整齐地排放在我的书架上,那是我素所喜爱并经常捧读的。可从先生走后,我却一次也不敢翻阅。看到先生的书,就想起先生,就想起先生题签赠书的情景。我感觉先生的灵魂还在书中跳动,我不敢惊动先生。我不敢想起先生,不敢提起先生。当有人同情或好奇地和我谈起先生时,我总是哽咽不能语。

  也许有人会奇怪:启功先生给了你什么恩惠,你会这么悲痛?这也是我有时会扪心自问的一个问题。对于一些世俗的猜测,我一笑置之。也有人善意地解释为对老师情深意切,对此我也不敢完全领受。我在北师大读书期间,确曾受过启功先生的教泽,宽泛地说,应该算是先生的学生。尤其是在先生晚年的十几年中,我与先生过从甚密,受到先生教益匪浅,确实视先生为恩师。但是我从不敢冒充先生的学生。不光是如今对师生关系有严格的界定,尤其名人的学生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更重要的是我才疏学浅,生怕辱没了先生的英名。

  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先生的人格魅力对我的深刻影响。人们谈到启功先生,除了他的诗书画以外,更多的还是他的为人。我长期与先生交往,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在为人处世方面深受先生非凡人格的影响。同时,在我的心里,早已把启先生看作了自己的亲人,看作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我的悲痛,完全是遽失亲人的悲痛;我的怀念,完全是对慈祥祖父的怀念。在先生去世之后,我接连含泪写了几篇回忆文章,完全是为了宣泄对先生的深切怀念。在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启功先生是我仅见的、发自内心敬佩的完人。10月8日,在启功先生逝世百日追思会上,当刊有我写的《又读启功先生》一文的报纸送到会场上时,不少专家学者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他们说:在先生逝世百日这一天,只有《光明日报》一家报纸刊登了纪念文章,可见《光明日报》真是我们知识分子自己的报纸呀!

  先生多年对我的教育和熏陶,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每当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看看微微笑着的先生,心情立刻开朗许多;每当我遇到困难时,看看微微笑着的先生,立刻坚定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

  当我写这篇短文时,泪水不断地模糊了我的双眼,数度搁笔,不能成文。虽然先生离去已有半载,但我的悲痛之情未曾稍减。先生的精神是我心中永不熄灭的明灯,先生的离去也是我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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