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冬元 1939年11月2日出生,1966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8月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67年至1975年在新疆日报党委办公室任秘书;1975年至1978年11月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报刊处干事;1978年11月至1985年任光明日报新疆记者站副站长;1985年至1992年11月任光明日报上海记者站副站长、光明日报上海办事处主任;1992年12月至2001年3月任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副所长、所长,上海新闻学会副会长。2001年3月退休。在新疆工作期间,写了不少有边疆民族地区特色的新闻报道以及介绍新疆风土人情、资源的文章,在当地产生了较好的影响。曾被评为光明日报社先进工作者、首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
在边疆近10年的记者生涯中,我到过牧区,草原、戈壁、沙漠,却一直没有机会去帕米尔高原。我不想给自己留下终生的遗憾,1984年夏,也就是在调离新疆之前,同中国青年报记者曾坤,一起到帕米尔高原上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采访了一个月。在边疆民族地区当一名记者的艰辛和乐趣,也许在这次帕米尔之行中可见一斑了。
7月上旬,我们到达祖国最西部的边城——喀什市。一家部队医院为我们作了体检,确认我们符合上山条件后,我们便驱车沿着被塔吉克群众称为“登天之路”的喀(什)塔(什库尔干)公路,向帕米尔高原进发。据说,这条长达290多公里的公路,就是沿着当年西去的“丝绸之路”修筑的。
当汽车快到公路的最高峰——海拔4000米的苏巴什大坂时,我感到头晕、气短、恶心。汽车也随之出现“高山反应”,温度表上明明标着水温不到80度,可水箱已经沸腾了,尽管汽车大声哼哧着,可也只能缓缓爬行,盘旋了两大圈才翻过这座大坂。
在新疆采访,首先遇到的困难是气候多变,交通不便。“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新疆大陆气候的特点。记得一年夏天,我乘车翻越天山,上山时,我穿着短袖衬衣,随着高度的增加,添上了夹衣、毛衣,到汽车攀登上最高峰的胜利大坂时,四周银峰连绵,天空飘下鹅毛大雪。我不得不把皮大衣着上。仅仅二三个小时,就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新疆地广人稀,早晨出去,第二餐饭在那里用,就很难说了。偶而在路边遇上一些个体饭摊,算是最大的幸运。
下午,我们到达了海拔3500米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所在地,在一个解放军团部落了脚。我们顾不上休息,就到县委拜访了县领导。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是当地干部,我马上意识到,采访中遇到另一个困难:语言不通。对维吾尔语,连听带猜,有时还可解个大概;对塔吉克语则一窍不通。我们把这次来帕米尔的想法,向他们作了汇报,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派一个水平较高的翻译,有些地方最好请县领导陪同。他们欣然同意。
第二天,我们到一个在戈壁上建立起来的县牧林场采访。阿不都力米提县长带着一个年轻的汉族翻译陪同我们前往。
纯朴好客的塔吉克牧民,听说有记者来采访可高兴了,又是宰羊,又是烤馕(当地群众的主食)。牧林场领导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可是经过翻译的口,我们只听到干巴巴的几条:“这里原来寸草不长,生活很苦,现在种树种草,群众生活就改善了,”“大家都拥护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显然。这些经过“浓缩”、“过滤”过的话,是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只得厚着脸皮对阿副县长说:“请您帮助翻译一下怎么样?”我知道,新疆县一级干部都经过专门培训,一般都会讲汉话。阿副县长很爽快,当了我们的翻译。他把这个牧林场怎样从植树种草着手,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经历,详细地给我们作了介绍,还领着我们到现场参观。我觉得,在戈壁上植树种草,发展牧业,对于类似地区有推广意义,写就了“一个有远见的措施”,介绍这个县牧林场利用洪水植树种草的经验。
在民族地区采访。懂得各种民族语言固然好,但事实上不大可能做到,所以“捕捉”一个好翻译,是采访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抓住边疆特点、民族特点,是搞好边疆地区宣传报道工作的重要一环。那么这个人口仅2万多、面积却达2.5万平方公里的塔吉克自治县的特点是什么呢?写一些风土人情的游记、散文之类,那可以说一时也写不完。这里有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有号称“冰山之仑”的慕士塔格峰,周围还有几十座五六千米高的经年积雪的高山,真是冰川高悬,银峰峦嶂,陡峻奇拔,仪态万千。当地人民为每一座山峰都编织了美丽的神话。
我想,抓民族、边疆特点,还必须要有时代特征,这样才能有新意。我们迈开双脚,广泛接触了各方面的干部、群众,听取他们的介绍,终于发现了两件很有意思的事:
一件是从来不经商的塔吉克人,开始经商了。塔吉克群众鄙视商人,这是因为过去他们受过英帝国主义的敲榨勒索。牧民用一只羊才能换上一小盒火柴、一张羊皮只能换100克茶叶。所以在塔吉克族人民心目中,商人没有一个是好的。1958年,县里想发展一下商业,搞了一个“巴扎”(贸易市场),不到一个月就散了伙。县工商局的同志介绍说,陌生人要向牧民买一只羊是十分困难的。但是,如果你作为客人进了他们家,那么他们却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宰羊,送上一碗清香的奶茶。
然而,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情况变了,县城里出现了塔吉克族的个体户,虽然才20多户,但不能不说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挑战。一些好心的塔吉克族老人开始很不理解,悄悄地对这些个体户说:“小伙子,生活有困难,我们可以帮助,何必干这玩意?”
另一件事是塔吉克县的监狱,大部分时间是空的。那天我们去参观了一下监狱。监狱很简陋,仅一间牢房,墙上黑乎乎的,尘土很厚,墙角上挂满了蜘蛛网,里面关押着一个犯人,据说经济上有些问题。县监狱只有3个人:监狱长、看守和炊事员。这个犯人也够“阔气”的,有3个人“侍候”他。
县公安局的同志告诉说,这里犯人少,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塔吉克族本身比较纯朴、忠厚、老实,二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提高,诱发犯罪的因素减少了。
我们看到,这两件事,既有民族特点,也有时代气息,说明了三中全会精神已深入到边疆,改革之风吹到了帕米尔高原,我们立即进行深入采访,写成的稿件很快被采用。
那几年在边疆地区采访,我有这样的体会,作为中央新闻单位驻地方的记者,一定要有一个全局的观念,就象站在帕米尔高原上一样,高瞻才能远瞩。我采写的一些边疆地区的稿件,比如新疆荒地资源考察,有关罗布泊的考察,维吾尔农民踊跃赶“科技集市”等,既有边疆民族特色,同时也反映了这些有待开发地区的丰富资源,而这些稿件,只能在边疆才能写得出,这就是我在边疆采访的“优势”,其他地区恐怕很难相比的,所以我采写的这方面的稿件,大部分刊登在比较显著的位置。
我们的住所,地处海拔3700米,高山反应把我们折腾得整天昏昏沉沉。但我们坚持白天采访,晚上在烛光下写稿。经过半个月的生活,对高原生活稍为适应了,就决定去海拔5000米的中巴边境——红其拉甫哨卡。汽车在雪峰间行驶了将近5个小时,我们到了红其拉甫导航站,这是我国西部最高的导航站,海拔4000米,这里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交界,地形、气候十分复杂,而通往巴基斯坦的“空中走廊”只有60公里宽,这对于超音速喷气客机来说,稍不注意,就会偏离航向,产生不堪设想的后果。帕米尔高源上的红其拉甫导航站,就担负着这条通往西非、欧洲的“空中丝绸之路”的导航任务。20多年来,导航站的解放军指战员忠于职守,始终让帕米尔高原上空的导航灯长明,准确无误地为几万架次飞机安全导航,保证了这条“空中丝绸之路”的畅通。党和国家领导人出访路经帕米尔上空时,都给导航站发来了慰问电。
为此,我们的战士付出了多少代价呢?导航站的负责同志向我们作了介绍,长年的高原生活,使大部分指战员不同程度地患有高原病:慢性胃炎、神经衰弱、记忆衰退、指甲凹陷出血等。但他们从不叫苦,从不叫累,默默无闻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我们被指战员金子般的心感染了,写了“空中丝绸之路的明灯”,赞扬了他们的崇高精神。
一个月的帕米尔之行,我们采写了20多篇报道。且不说报道的质量如何,但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所到之处,大多交通不便,生活艰苦,是记者第一次涉足的。能为常年在那里生活、工作的群众、战士献上一块“豆腐干”,乃至在一篇本来不长的报道中点上一笔,让他们在报纸的一角也亮一亮相,使广大读者了解他们,这对于我这个多年在边疆工作的记者来说,是最大的欣慰了。
一颗闪光的铺路石(节选)
——记共产党员彭加木为新疆科研事业献身的精神
3辆汽车就象3艘汽艇,劈开层层沙浪,在戈壁上急速前进。
在最前面一辆北京牌越野汽车上,坐着一位50开外的人。他身穿深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双手紧握着扶杆。宽阔的前额下面。一双深邃有神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他就是热心边疆科学事业的著名植物病毒学家、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副院长彭加木。他率领的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科学考察队,第一次来到罗布泊,进行多学科考察。时间是1980年5月上旬。
20年来,彭加木梦寐以求考察罗布泊,但过去先是被恶性肿瘤缠着,后来又遇到了10年内乱,这个夙愿未曾实现,而今天终于变成了现实。
考察工作的第一仗是纵穿罗布泊。
罗布泊中午的气温高达摄氏48度,为了加快前进的速度,考察队利用晚上行车。辽阔的戈壁,在夜幕降临以后,只能看到车灯开辟的有限空间。彭加木在前面的车上,用手电筒照着地图和罗盘,领着车队前进。
第3天晚上,汽车在罗布泊里行走了75公里以后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停车一看,锋利的盐峭把轮胎刻划得伤痕斑斑,车下的拉杆也碰坏了。汽车被盐峭组成的“刀丛”包围了。当晚,他们只好在湖底宿营。
清晨,考察队研究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经过讨论,大家决定分两个组步行到南面和西面去探路,如盐峭不多,就闯过去。他们约定:各自向前走一个半小时,就原路返回;沿路每50米插一条红绸作为标记。
上午九点半,彭加木同一个队员向西出发了。他们绕过耸立的一座座盐峭,在坷坎不平的盐碱地上走着。
整整走了一个半小时,前面还是一片灰茫茫石林般的盐峭地。回来的路上,彭加木的一只脚扭伤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他们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接着一步,终于在下午一点多钟,回到了原地。往南的同志在一小时前就回来了,那里的情况同西部差不多,到处都是无涯的盐峭。这样,继续前进是不行了。傍晚,他们返回宿营地。
经过休整、总结,5月底,彭加木又组织了一支精干的小分队,绕过盐峭地带,取得了大量盐壳和盐晶体样品,终于顺利地纵贯了干涸的罗布泊湖底,把一根写着“科80——001”红绸带标杆插在那里。
彭加木在写给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领导的信中说:“这次胜利穿越盐壳地带,自北向南纵贯湖底,沿西南古河道,安全来到米兰(农场),这是一个很大的收获,对罗布泊洼地中心地带也有所了解,初步揭开了罗布泊神秘的面纱,敲开了罗布泊考察的大门,为以后工作打下了基础。”
5月下旬,考察队在连绵迭嶂的沙丘群山中辗转了8天,打开了从吐鲁番到罗布泊地区的通道。
如果说纵贯罗布泊是“上刀山”的话,那么吐鲁番之行称得上是“下火海”了。
这里气温高达摄氏50度。火焰山上赭石砂赤,云烟缭绕,整个盆地象一座烈焰腾腾的大铁笼。
考察队员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高昌故城,准备返回大本营时,发现彭加木坐在卡车上。
这次考察共来了8人,小车和卡车驾驶室里只能坐7个人,还有一人必须坐在敝篷的卡车上。
大家请彭加木下来,他执意不肯,说;“总得有人坐在上面嘛!”
汽车启动了。晒得冒油的路面,粘得汽车轮子吱吱作响。坐在小车里的队员们感到迎面扑来的热风,简直象一团团火,吹得皮肤火燎燎地发痛。处在热浪的包围之中的彭加木,安然地坐在敝篷车上。
汽车在奔驰,队员们实在不忍心,提出彭加木不下来就不走,彭加木才从敞篷车上下来。
汽车在崎岖的山丘沙地上行走了3天。当汽车翻越一个山丘时,在一座高耸的铁塔下,发现了一支地质队。地质队的同志热情地接他们进帐篷休息,为他们准备了水和午饭。
经过长途跋涉,队员们精疲力尽,迫切需要休息。可是,在这不大的帐篷里,只有10张床位:3个地质队员加8个考察队员,又得有一人不能在帐篷里休息。彭加木说:“我不习惯中午休息,我到外面守车。你们快休息。”说罢,独自走出了帐篷。
到了第5天黄昏,汽车陷进了沼泽地,无法再前进了。队员们埋锅做饭,草草吃完晚饭,连帐篷也不搭,就躺下休息了。
戈壁的夜空,万籁俱静。繁星闪烁着光芒。已经疲惫不堪的队员们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一阵阵“嗡嗡”的蚊子叫声,把彭加木吵醒。他坐了起来,见到老沈在捡芦苇、红柳枝条,彭加木同他一起干了起来。他们在营地东北角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浓烟缭绕,蚊子被熏走了。队员们安静地睡着了。
翌日清晨,考察队员起来,见到烧过火的痕迹,感动地说:“彭先生心中有团火,专为别人散发光和热。”
6月16日下午,彭加木率领的科学考察队到达库木库都克(维吾尔语,沙井的意思)以西8公里处,这时汽油和水只能维持两天了,按照考察计划,还有4100公里路程。
怎么办呢?经过讨论,决定就地找水。当天下午没有找到。晚上,他们开会决定,向当地驻军发电求援,并决定第二天继续找水。彭加木亲自起草了电报稿:“……我们缺油和水,请求紧急援油、水各500公斤。现有的水只能维持至18日。
拟完电稿,彭加木又仔细看了一遍,交给了发报人员。他沉思了一会说:“明天再去找一下水。用直升飞机运水,真比油还贵。彭加木指望能就地解决水的问题。根据地名所示和他的判断,这个地区应该是有水井的。
17日上午9时,部队回电,同意援助物资,并要求提供营地座标。这样,队员们有的回帐篷休息,有的在看书。
彭加木在帐篷外徘徊,他考虑到飞机运送一次物资要上万元。一公斤水要20—30元,而且数量有限,他希望能自力更生解决用水,以减轻部队运水的负担,为国家节约经费,并为以后到这里的考察提供便利条件。
下午一点,司机王万轩到小车拿衣服,在车座的一本地图集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我向东面去找水井。彭6月17日10点30分”
彭加木为了就地解决用水问题,不顾疲劳,冒着摄氏50多度的高温,毅然一人出外找水去了。
这下可把大家急坏了。他们乘车四处寻找。
罗布泊的夏天,晚上10点以后夜幕才渐渐降临。可是,今天为什么黑得这么早?
考察队员在沙丘上点起一堆篝火。足有一米多高的火舌在不停地跳动。人们急切地希望彭加木见到火光,辩明方向,赶快回来。
3辆汽车爬上山坡,向不同方向打开车灯,6条灯柱一直通向黑暗的深处,为彭加木回来照亮道路。
每隔一小时,一颗信号弹飞上夜空,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它在告诉彭加木宿营地的方向。
整整一个晚上,考察队员都没有合眼,仍不见彭加木回来。
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和新疆党政军部门迅速采取了寻找措施,终因那里地形太复杂,一直没有发现我国这位优秀科学家的下落。
对于彭加木一人外出找水的行动,许多熟悉他的人,是能够理解的。为了边疆的科学事业,他早已把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了。
那是5月2日傍晚,彭加木赴罗布泊前夕。新疆化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维琪轻轻推门进来,向彭加木告别:“彭先生,明天不送您了,请您对植物病毒研究工作再说些意见吧!”
“许多实验,你们已能做了,工作不要等我。”彭加木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次考察很艰苦,骆驼在那里也会渴死的。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是的,从1956年起,彭加木先后15次来新疆,走遍天山南北为边疆的科学事业“铺路”,总是没日没夜、兢兢业业地工作。他在人民政府的关怀下,同大家一起,筹建了新疆第一所化学研究所。他毫无保留地向科研人员讲授植物病毒研究的经验。短短3年时间,这个研究所在研究小麦、玉米、哈密瓜病毒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其中有两项获得了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奖励。
彭加木生前说过:“我要象铁道兵专为别人筑路、建筑工人专为别人造房子那样,在科学研究中做一颗铺路石子,让同志们踏在我的背上走过,迅速攀登科学的顶峰。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幸福。”
作为一颗“铺路石”,彭加木把自己全部的光和热,都献给了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科学事业。
彭加木的“铺路石”精神,永放光芒。
(原载光明日报1981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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