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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功青(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内容提要:奥古斯丁在对《创世记》的解释中,逐步发展出一套基督教的宇宙目的论。受柏拉图《蒂迈欧篇》以及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奥古斯丁主张宇宙的秩序根源于上帝对质料的赋形。“赋形说”并不意味着奥古斯丁的宇宙论仅仅是“外在主义”的:一方面,奥古斯丁理解的质料并不是完全被动的,而是有着朝向形式的主动潜能;另一方面,奥古斯丁对“种子理式”的论述,表明宇宙具有合乎理性的内在秩序。同时,他的宇宙目的论亦始终无法脱离外在主义的危险。这表现在,无论质料具有多大的主动性,它都对外在的形式有抵抗的冲动(恶);万物虽然具有“种子理式”,但保存和维持这一形式的力量仍在上帝自身。奥古斯丁宇宙目的论的内在性和外在性,从根子上源自上帝的内在性和超越性。内在性和超越性的张力,不仅困扰着奥古斯丁,而且潜伏于基督教思想深处,成为困扰中世纪哲学和现代哲学的难题。
奥古斯丁一生五次注解《创世记》,他最关心的不是其中的“神圣救赎计划”,而是“创造的存在与结构”这一创造论问题。(cf.Augustine,2002,p.20)为了阐明这个问题,奥古斯丁从希腊传统中汲取灵感:通过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他知晓了最高神用努斯( )创造宇宙的模式,并初步熟悉了赋形说的基本框架;通过普罗提诺,奥古斯丁更为系统地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形质论,并将它与基督教的宇宙论结合起来。(参见吴飞,2018年,第45-47页)与此同时,奥古斯丁不得不否弃普罗提诺的“流溢说”(Emanation)。因为,一旦承认万物是从作为太一那里流溢出来的,则上帝和被造物的区分就难以辨别。奥古斯丁所理解的创造,一定是上帝“无中生有”的创造。①为此,他的基督教宇宙论体系,一定要在“无中生有”的基础上展开。
在宇宙的生成这一问题上,奥古斯丁同样沿袭了《蒂迈欧篇》的立场,强调上帝对于质料世界的赋形。但是,他不愿像柏拉图那样相信质料的永恒存在,而是主张它为上帝所造。上帝所造的质料被上帝赋形,具有理性或曰努斯的形式因(causa formale),宇宙因此也就有了目的。但这样一来,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就会滑向某种“外在主义”,即“创造的目的论结构是外在的,根据一个权威的神圣意志,强行加到被动质料上的。质料的本性并非内在地趋向某一特殊目的,因此没有任何内在价值,而仅仅是让包含在神圣心智中的形式将秩序强加在它之上”。(Oliver,2016,p.382)情形果真如此吗?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是否真的毫无内在性可言,而仅仅是外在的?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必须从奥古斯丁宇宙目的论的基础——“赋形说”逐层展开。
一、创造、召唤、转向与赋形
受新柏拉图主义形质论的影响,奥古斯丁将上帝的创造分成两步:第一步,上帝先从虚无中创造出基本质料或曰原始质料(prima materia);第二步,上帝对质料赋形,使事物产生。奥古斯丁认为,“从形式到形式的变化,要借助某种没有形式但又并非绝对虚无的事物”(Confessiones,12.6.6),这种事物就是原始质料。它虽没有形式,但不同于虚无,而是“某种无”(nihil aliquid)或“不存在的存在”(est non est)。它“能够接受可见的和有序的形式(species caperet istas visibiles et compositas)”(ibid.),是承载形式的基础。根据瓦妮(M.A.Vannier)的考证,“赋形”(formatio)的拉丁词根为“forma”,后者大致与希腊哲学中的 (理念)对应,与“species(种)”“ratio(道理)”的含义基本等同。(cf.Vannier,pp.14-15)所谓“赋形”,就是上帝把不变的形式(理念)加在原始质料之上,使事物生成的过程。
赋形并非理所当然、一蹴而就,从创造到赋形之间,还需经历许多复杂的环节。按照奥古斯丁的理解,《创世记》首句“起初,上帝创造天地”表明,上帝最先创造了精神质料和物质质料。(cf.Confessiones,13.2.3)可直到“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一赋形行动之前,“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质料始终处在一种没有形式的无定型状态中。从创造到赋形,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奥古斯丁仔细分析经文后发现,“起初,上帝创造天地”这句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不同,后者明确用了“要有……就有了”的句式,而前文则没有。这表明,当上帝创造原始质料时,它意识到了后者趋向虚无的无形式性,因此未加赞许。上帝知道,除非这些原始质料转向(convertere)永恒不变的上帝,模仿圣言,否则它们无法变得完美。因此,上帝接下来说“要有光”,旨在“将创造的不完美召回到他自身之中,以便创造不再是无形式的,而是有形式的”。(Genesis ad litteram,1.4.9)奥古斯丁指出,上帝的召唤虽然只出现在这句经文中,但这一行动毋宁说从开始就伴随着创造,光照之前“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就是上帝不断召唤被造物回转的证明。整个创造过程,可以描述为“创造-召唤-转向-赋形”(creatio-vocatio-conversio-formatio)四个相连的环节。
如果说,创造和召唤同步,转向伴随着赋形,则创造和赋形便被分割为两个不同的时间段,似乎原始质料的创造在先,上帝赋形的事物在后。不过,奥古斯丁坚决否定了这种理解。在他看来,创造和赋形的关系,犹如声音之于歌曲:
我们不是先发出无组织的、不成歌曲的声音,然后加以调制而成为一支歌曲……声音作为歌曲的质料(materia)先于已成形的歌曲(forma cantandi),不是说声音有创作歌曲的能力所以先于歌曲,因为声音并非歌曲的制作者,声音服从发生的器官,由歌唱者的灵魂制成歌曲。这不是指时间上的先后,因为声音是与歌曲同时的。也不是指优劣方面的先后,因为声音并非优于歌曲,歌曲不仅是声音,而且是美化的声音。这是起源上的先后(prior est origine),因为不是歌曲接受形式后成为声音,而是声音接受形式后成为歌曲。(Confessiones,12.29.40)
奥古斯丁说的很清楚,声音先于(prior)歌曲。但这种“先于”,不是指声音是歌曲的制作者,或声音在时间上先于歌曲,也不意味着声音比歌曲更优越。②而是说,声音仅仅在起源上先于歌曲,因为声音是构成音乐的质料,没有声音就无法形成音乐。原始质料与被赋形的事物的关系也是如此:“上帝没有首先创造无形式的质料,然后将它赋形为各种本性,仿佛后起的想法;不,他创造了被赋形的质料[formatam quippe creavit materiam]”。(Genesis ad litteram,1.15.29)创造和赋形是完全同步的,并无时间的间隔。圣经把原始质料的创造放在前面,赋形放在后面,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与时间无关。③
创造和赋形的同步,决不意味着两者的先后区分可有可无。奥古斯丁坚持上帝先创造质料,然后为之赋形,乃是为了突出赋形对于创造的根本性意义。我们看到,在声音和歌曲的比喻中,奥古斯丁不仅认为“声音并非优于歌曲”,而且还强调“歌曲不仅是声音,而且是美化的声音”,暗示赋形的事物(歌曲)具有相比于原始质料(声音)的优先性。接下来,奥古斯丁又说,“它(原始质料)在价值上最低(pendatur extremior),因为很显然,有形式的事物优于没有形式的事物”。(Confessiones,12.29.40)没有形式,原始质料只是“某种无”或“不存在的存在”;只有上帝通过圣言为原始质料赋形,后者才能走出接近虚无的状态,从黑暗进入光明。正如“声音并非歌曲的制作者”,而是“由歌唱者的灵魂制成歌曲”;同样,在创造中,上帝就是那个“歌唱者的灵魂”,用“制作歌曲”的方式为质料赋形。上帝的赋形,才是创造中的关键。
但这样一来,奥古斯丁的“赋形说”的确容易沦为某种外在主义,仿佛形式不是质料自身固有,而是一个外在的他者(上帝)强加给它的。相应地,奥古斯丁的宇宙目的论辩难逃外在主义的指责。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质料是否真的只能被动地接受形式,形式又是否真的外在于质料?要想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澄清奥古斯丁哲学中质料的内涵。
(本文受中国人民大学2020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