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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典(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执行院长兼《文史哲》杂志主编)
“没有问题意识”或“问题意识缺乏”,可能是我们历史学专业的同学答辩时遇到最多的批评。问题意识的有无或明确与否,也是本人作为期刊编辑衡量一篇论文水准的一个重要尺度。无论是导师指导学生,还是编辑审阅论文,本人都认为“问题意识”的有无及其质量高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评价标准。
所谓问题意识,一定是点而不是面、不是线,不是过程,不是整体。它一定会落在某一个点上,不是落在一个面上,不是落在一个过程上,不是落在一个整体上。甚至可以说,它一定落在本质上,而不是落在现象上。
“问题意识”的一个重要来源是你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或对现实需要的回应,再进一步说,你要追溯某一现实问题的来源和渊源。那些最重要的、攸关学术全局的问题全部是时代出题、学者作文。有无问题意识的关键在于我们有没有政治头脑,是不是在思考涉及我们民族、国家、人民命运的问题。
要设法使自己成为“问题中人”
提出问题的能力是一个学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而所有的“问题”均源于思考。要一边读书,一边思考,没有思考的读书可以看作无效读书。因为问题意识的养成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思考习惯的养成也必须来自长期的训练,一定要设法使自己成为“问题中人”,到了这一步,你离一个成功学人的距离可能就近了。
我自己在读大学期间就思考了很多问题,直到现在我研究的不少问题仍来源于大学期间的思考。比如,那时我看到过一组数字:1949年,我们共产党几百万人中,有95%出身于农民,接近70%的人不认识字。我由此想到,这样一个由农民组成、没有文化的党,怎么能够保持工人阶级的性质、马克思主义性质。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后来写成一篇大学毕业论文:《旧式农民战争遗产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我探讨了在井冈山那一带活动、上山打游击的毛泽东,在多大程度上吸收了旧式农民战争的那些遗产、那些做法,比如李自成的做法。随着对这个问题思考的不断加深、系统化、体系化,我脑子里形成了很多关于农民战争问题、农民问题的看法,甚至我对新中国成立后一系列论战的看法、对剥削阶级的看法,都和这些问题相关。所以不但要有问题意识,对这个问题本身还有一个不断系统化、框架化的过程,我相信大家只要愿意思考,就一定会有收获。
有人问我,假设一辈子没有问题意识,只整理材料,是否也可以做得很好。我觉得这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有成就感的学者,而且在学界保持一定的影响力,那没有问题意识便一切免谈。有一次在校学术委员会的一个会议上,一位学者在发言时提出了一种看法,他说在他所在的材料学领域,普通学者在整理材料,一流学者在解决问题。这种划分或许存在一定的问题,但它的确道出了学者之间的差异。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有理由认为,问题意识的有无决定一个学者成就的大小。
“问题意识”的有无还决定一个时代学界的状况
“问题意识”的有无不但决定一个学者成就的大小,还决定一个时代学界的状况。2004年我发表过一篇文章:《放逐“现实”回避“问题”:90年代学风的致命伤》。年龄跟我相仿的人都清楚,20世纪80年代的学者确实全部都是“问题中人”,全部生活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之中。到了90年代以后,问题忽然没有了,大家慢慢都变成了“课题中人”了。我用了一句毛泽东诗词来形容这种转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忽然之间,问题全部消失了,旧问题无法再继续讨论,新问题没有被提出,大家只好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要问近30年来的学术进步在哪里,很难估量。它不像古史辨运动、社会史论战、“五朵金花”的学术史意义那样容易概括。而据我的观察,近几十年史学界的一大问题,就是学术研究的碎片化、实证化、汉学化,很难归纳它的进步在哪里。
这不是说近几十年我们没有进步,进步在于学术界出版的著作越来越多,研究者也越来越多,一些具体问题也研究得越来越深入。但是在知识增长的过程当中,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那个知识链条在哪里?如果一环扣一环,那么这一环很难概括。其中一个最大原因就是没有论战、没有问题,问题缺席是学风的致命伤。当然最近我看情况可能有所好转,但仍然没有根本好转,因为学界没有论战,没有问题,这就不能聚集学者来共同讨论时代的核心问题。所以,春秋战国年间的变化之所以能够得到如此透彻地清理,就是因为它通过古史分期问题集中了全国的学者来讨论,有问题才能越辩越明。“知出乎争”,没有争没有辩,就不会有学术的进步和知识增长。这对培养下一代年轻人,危害尤其大,他们在没有问题意识的环境中成长,当然很难有问题意识,更不利于养成怀疑和批判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