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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农(扬州大学文学院)
东晋、刘宋之际的陶渊明(365—427)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隐士之一,也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他从41岁弃官归隐,直到63岁去世,始终生活在故乡的田园之中,没有再入官场,这在古代社会是非常罕见的特例。
但是这里也还有些复杂有趣的情况,很值得追叙、回味和思考。
让我们从他的一个称号“陶征士”(或“征君”)说起。在中国古代,民间人物凡是不从通常的出仕途径出来、由低级小官做起然后慢慢向上晋升,而是由朝廷直接下文征聘、一下子就获得较高地位的人物,被称为“征士”或“征君”——不管他后来出山了没有。在野的士人能得到朝廷的征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陶渊明先前多次当过官,而自从他抛弃彭泽令回乡以后,他就变成民间士人了。陶渊明曾被称为“征士”,是因为他归隐之后曾经得到过朝廷的征聘,有可能重新出山。但此事后来没有实现。
最早以“陶征士”称呼陶渊明的是他一位年轻的朋友颜延之,其在诔文中提到“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又道是“有诏征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月日,卒于寻阳县之某里”。(《陶征士诔》,《文选》卷五十八)关于陶渊明何时被征,这里说得比较含糊,应当尚在东晋,但又似乎离他去世不远——这时已经是由晋入宋(刘宋王朝)了。诔文一向着重颂扬感叹,叙事不必像传记那样讲究准确具体。
沈约《宋书·隐逸传》为陶渊明立传,明确记载“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义熙是东晋的年号,凡十四年(405—418)。由此可知,陶渊明确乎是“有晋征士”。
后来唐修《晋书·隐逸传》为陶渊明立传则称:“义熙三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顷之,征著作郎,不就。”李延寿《南史·隐逸传》的陶渊明部分说:“义熙末,征为著作佐郎,不就。”皆与《宋书·隐逸传》大体合辙。
但是萧统在《陶渊明传》中的说法不同于沈约,这里将传主荣获朝廷征辟一事系于他去世的那一年或稍前:“元嘉四年将复征命,会卒,时年六十三。”如此,则是新兴的刘宋王朝礼聘陶渊明出山。萧统是第一个为陶渊明编集子的人,掌握的材料非常丰富,沈约《宋书·隐逸传》自然一定是看到过的,但他在这个重大节点上不取旧说而另有记载,其说法当有可靠的根据。钟嵘《诗品》称陶渊明为“宋征士”,同萧统的记载即恰好彼此呼应。
这样一来,关于陶渊明被征聘就有“两说”,一说在东晋义熙末年,征为著作郎(或著作佐郎),不就;一说在元嘉四年陶渊明去世前不久,不知道打算请他担任什么职务,而他“将复征命,会卒”——看来他大有可能同意出山,但遗憾的是,老先生身体已经很不好,不久就去世了。事情的真相应当是陶渊明先后两次被征聘:一在东晋义熙末,这时陶渊明五十多岁;一在刘宋元嘉初年,他去世前不久。
陶渊明是义熙元年(405)十一月归隐的,到义熙末年仍坚守故园,根本不考虑复出,这种执着于“自然”、不愿受官场束缚的人生态度在他诗里也留下过痕迹,其组诗《饮酒》的第九首写道: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尚同”就是随大流、吾从众的意思,陶渊明的一位乡下朋友劝告陶渊明说:大家都讲做官,你跟着走就好,不要不识时务啊。陶渊明对此表示感谢,但说:我的本性就是乐于隐居,不想勉强自己,不打算走回头路。我们不谈这些,还是来喝酒吧!
“吾驾不可回”在诗里是陶渊明对那位“田父”之规劝的回答;而在生活中,则应是对“有诏征著作郎”的答复。
至于陶渊明晚年何以忽然表示也可以考虑出山,看不到什么具体材料,推测起来,似乎可以提出三点解释。一是老先生静极思动,觉得自己的车驾其实也未尝不可以“转换方向”。如果不是猝然离世,陶渊明最后的形象也许会发生转变。二是他晚年经济上比较紧张,这应当是他重新考虑出山的一个重要动因。早年陶渊明多次出仕,又多次退隐,其间的逻辑往往是经济上可以过得去,就回家享受自由自在的乡村生活,经济窘迫了,就出仕弄些收入来养家糊口。(参见拙作《陶渊明何以忽仕忽隐》,《中华读书报》2020年6月17日“瞭望”版)三是正如苏轼所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东坡题跋》卷三《书李简夫诗集后》)他是一个潇洒的人,何况现在不是自己去求官,而是朝廷来礼聘,更有什么不可以去的!晚年陶渊明在对刘宋官员颜延之的谈话中说:“独正者危,至方则阂。哲人卷舒,布在前载。”(《陶征士诔》)做人必须圆通一点,不必死守什么教条。这些话自然是他对年轻朋友的教诲,同时应当也是他晚年人生态度有所变化的说明,正可以用来解释他对朝廷的征聘为什么大有接受的可能。
进退自如,哲人卷舒,谢绝拘执,当变则变。斯人陶渊明很是灵活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