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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导)
“中国”概念主要有地理、民族、文化、国体等含义,其中文化含义最为突出和普遍,几千年的“中国”就是一个文化或者文明共同体。中国之称为“中国”,主要包括诗书礼乐、衣食住行等方面,具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总体内涵。作为文化中国,其核心价值观就是中道。
“允执厥中”:尧舜禹禅让的核心价值理念
据古代文献记载,黄帝族最早发源于黄土高原,居于天下的中心地带,能够以中道治理天下。黄帝经过与炎帝、蚩尤的一系列部落战争,重建社会秩序,成为天下共主。成为天下共主后,黄帝以中道治国平天下,《淮南子·天文训》载:“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中央是土,黄帝是中央之帝,由后土担任辅佐大臣,手拿绳墨(法律)管理四方的国家。黄帝作为中央之帝,自身注重修身养性,正己以正四方,发展经济,施行政教,敦睦人伦,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天下大治。因此,今天有学者通过比较五帝事迹指出:“黄帝及其部落的诞生代表了华夏文明的最初自觉,标志着‘中国’观念的萌芽,是真正意义上的‘最早的中国’。”后世圣王都在黄帝的基础上以中道为价值理念治国平天下。
舜即位后践行中道以治国。《礼记·中庸》载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郑玄注:“迩,近也。近言而善,易以进人,察而行之也。‘两端’,过与不及也。‘用其中于民’,贤与不肖皆能行之也。”《论语·尧曰》载,舜在传天子之位给大禹时也曾言,“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尚书·大禹谟》又载,舜在传天子之位给禹时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危险难安,道心幽微难明,只有精心一意,诚恳地秉执其中庸之道,才能治理好国家。这里的“允执厥中”也就是上面的“允执其中”,由此可见中道是尧舜禹禅让的核心价值理念。
柳诒徵认为,尧舜之时定国名为“中国”,是尧舜针对人性的偏激之弊加以“矫正而调剂”,确立了以中道为核心的道统和以尚中为教育的教统,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民性和中国的国性,是“中国”之所以称为“中”国的本质。缪凤林认为,中国“历圣相传,皆以中道垂教,故一言国名,而国性即以此表现,我民族能统制大宇,保世滋大,其道在此”。从夏朝起到清朝灭亡,中国历史上一共有25个朝代,在漫长的历史中,由尧舜传承下来的“中道”立国传统,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一般而言,遵循中道则王朝兴盛,背离中道则王朝衰亡,历代王朝大都逃不出得“中”与失“中”所产生的因果律。
“宅兹中国”:天地之中的政治意义、文化意义
“中国”一词最早出现在西周初年的青铜器“何尊”铭文中,即“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兹乂民”。“何尊”是周成王迁都时所铸造的一个青铜器,这里的“中国”从上下文看,显然是指周王“宅于成周”,认为新建的都城成周是当时天下的中心,王朝的中央,即现在的河南洛阳一带,是符合“地中”标准的地理之“中国”。
尧舜之后,王者就有以“地中”建国立都的传统。周人认为克殷称王要居天下之中,以“成周”为天下中心,体现了居中治国的政治传统。《周礼》“六官”之前都有一段序言性质的文字:“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这段文字被宋儒称为《周礼》“二十字总纲”,集中体现了以中道立国的基本精神。
春秋战国以后,“中国”一词由“地中”“土中”引申为天地之中。《战国策·秦策》载:“今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明确赋予中国以天下中心、枢纽的含义。《扬子法言·问道》言:“中于天地者,为中国。”李轨注:“中于天地者,土圭测影,晷度均也。”意为通过土圭测影确立的天地之中就是中国。《盐铁论·轻重》说:“中国,天地之中,阴阳之际也。”中国是天下中心,阴阳交合之地。石介《中国论》言:“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强调了中国为天地之中的含义。
“地中”“土中”本来是地理概念,后来被不断赋予政治意义、文化意义。何弩认为:“地中是人间与上帝交通的唯一通道。群雄逐鹿中原,竭力垄断地中,就是以‘君权神授’的形式使王权合法化、正统化,形成中国早期国家意识形态的精髓‘王者居中’,在形式上以地中之都、地中之国构成‘中国’概念最初始内涵,此乃‘中国’的由来。”“只有王者居中,才能保证君权、国祚、都城的命运受到天帝的庇佑,才能确保其政权和统治的合法性与正统性。”箫兵认为,寻找、选择这种具有“宇宙中心”性质的国都,“它的政治性跟它的宗教性是对立地统一着,它的现实性与超现实性是辩证地结合着的;换言之,它的神圣性是跟它的神秘性交错地互补着,它的科学性跟它的幻想性是紧密地相渗着”。“地中”“土中”概念,在中国古代社会从酋邦向王国的演进中,显然产生过十分重要的作用。一方面有君权神授等观念上的理由,另一方面也有政治运作上的原因:镇守中央,便于威慑四方,也便于向属国征税征兵。求地中以得天中,方可天人合一,神民和谐,君权神授,同时居中央以治四方,方可内外远近,万众钦服,长治久安。
“中道”:内涵一脉相承的中华文明的本质特征
中国之所以称为“中国”,主要包括诗书礼乐、衣食住行等方面,具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总体的内涵。《战国策·赵策》中说:“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其人聪明睿智,其用万物所聚,其礼至佳至美,是具有高度文明的区域,为远方所仰慕,为蛮夷所心仪。古人认为,“中国”与四周“夷狄”的差异在地域、衣食住行、生活方式等各方面,中国是以道德仁义为内在精神,以礼乐文明为外在形式,包含了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的文明形态,强调“中国”代表文明、代表先进文化,是开放、包容,与夷狄互动的文明共同体,集中体现在礼义方面。《公羊传》隐公七年载,“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何休注,“因地不接京师,故以中国正之。中国者,礼义之国也”,阐发了礼义为“中国”文明的基本内涵,这成为贯穿中国历史的基本认知。柳诒徵认为中国概念虽亦有专指京师,但“要以全国之名为正义。且其以中为名,仅以地处中央,别于四裔也。文明之域,与无教化者殊风,此吾国国民所共含之观念也。据此是中国乃文明之国之义,非方位、界域、种族所得限。是实吾国先民高尚广远之特征,与专持种族主义、国家主义、经济主义者,不几霄壤乎!”意即从地理方位看,“中国”地处中央,为天下之中;从文明视角看,“中国”实施仁德教化,是文明之邦。
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引用20世纪30年代英国学者罗素在中国演讲时所说“中国实为一文化体而非国家”,又引用雷海宗所言说中国是“一个具有松散政治形态的大文化区”。西方哲学家罗素还说过:“与其把中国视为政治实体还不如把它视为文明实体——一个从古代存留至今的文明。从孔子的时代以来,古埃及、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罗马帝国都先后灭亡,只有中国通过不断进化依然生存,虽然受到诸如昔日佛教、现在的科学这种外来影响,但佛教并没有使中国人变成印度人,科学也没有使中国人变成欧洲人。”说明作为文化或文明实体的中国具有主体性、开放性和坚韧性,能够吸收外来文化,而不被同化,顽强地生存下来。在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位于今伊拉克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始于公元前4000年,消失于公元前2世纪;“古印度文明”始于公元前3300年,消失于公元前1300年;“古埃及文明”始于公元前3100年,消失于公元前525年。这三个文明古国在历史演进中因内部腐败、外族入侵等原因发生断代,如今已不复存在,而唯有“中国文明”一脉相承,延绵不断,发展至今。要理解“文化中国”,核心观念是“中”字。在中国文化中,“中”是最佳、最理想的,所谓“天地之道,帝王之治,圣贤之学,皆不外乎中”。文化中国的“中道”内涵一脉相承,几千年来没有根本性变化,是中国文明的本质特征,是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绵延至今的内在精神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