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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轶峰(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亚洲文明研究院院长)
史书记载人类经验,本质为自我省思。因为此种性质,史书编著者无法彻底置身事外,无法以客观心态观察、书写历史。史家价值观或隐或显,必定渗透于历史书写之中。此点古今中外,并无例外。问题在于,史家主观性,包括道德、得失之褒贬与求真之间究竟为何种关系。史家不求真,史书丧失经验价值;史家无褒贬,并无可能,刻意为之,失去思想空间。故史家之难,在于把握二者间中道。然而事涉精微,时至今日,权衡仍为难题。中国传统史学于此多有论说,虽不足为法,推敲琢磨,不为无益。
刘知幾称:“昔夫子修《春秋》,别是非、申黜陟,而贼臣逆子惧。凡今之为史而载文也,苟能拨浮华,采贞实,亦可使夫雕虫小技者,闻义而知徙矣。此乃禁淫之堤防,持雅之管辖,凡为载削者,可不务乎?”此将褒贬视为史书主要功用。同时,褒贬与真实并提,显然认为二者可以并存,至少存在通路,并非水火。此种通路之一,即所谓“春秋笔法”。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并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可见其果决。现代历史学兴起之前,即有质疑孔子之褒贬是否得宜者,未见以为史书不可褒贬者。笔为载记,削为删除,此即今日论史者所称历史学家之选择,古人视为当然,并不讳言。然而笔削之际,又有权衡。刘知幾称:“《春秋》所贬当世君臣,其事实皆形于传。故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可知孔子对于现实威权,不能无所委曲,然而仍以婉转方式,存其褒贬。以“微言”存“大义”,至于征、伐、诛、弑、奔、烝,一字褒贬,虽涉隐曲,犹致谴责。
古今价值观不同,孔子褒贬尺度,早已过时。史书过度强调褒贬,造成诸多刻意隐讳、神化,为孔子以降中国传统史学显然弊端。然而申明史家有所褒贬,却为坦率做法。19世纪欧洲史学受科学主义及对启蒙理性过度自信影响,刻意追求使历史学接近自然科学,进而夸大史学揭示规律、法则功能,夸大历史书写客观性,实际上又无法摆脱主观性与价值取舍,影响及于各国,竟至中国历史学界风靡响从。设若当初欧洲及中国史学理论家于史学史多做揣摩,体察人文意蕴,当可取其所宜而弃其已甚,不至于往而不复,为后人诟病。晚近新潮史学理论家于指摘“客观主义”史学之际,竟将历史学客观性大举抹杀,倡言历史学与诗学无异,史家无法证实任何事实,只能构思文本、驰骋思想、展现才艺,毋乃矫枉过正?究其所论,亦只就19世纪欧洲“客观主义”史学立说,及近而不及远,其弊正与19世纪史家相似。史家研究、书写必以思想贯通,必有价值观融入,此古今通理,亦极高明者方能得见。然而史之可立,仍在信实。经验事实无可征信,则一切议论悬空,思想亦成梦呓。古人以实录、直笔与褒贬相颉颃,正因深知直笔难能而褒贬亦不可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