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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谷乔(吉林财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对于《论语·乡党》中“康子馈药”和“山梁雌雉”两章,历代学者读解纷纭,莫衷一是。这两章之所以成为聚讼千年的学术公案,根本原因是后世对孔子的情志体悟不透彻以及对相关文本阐释的不确定性。《中国社会科学报》于2023年9月22日刊发了李伟阳先生撰写的《〈论语·乡党〉两大公案新诠》,文章立足文本阐释,旁征博引,综合古今学者观点,自成一家之说。尤其是作者独辟蹊径,从《周易》卦象的哲学视角,解释“山梁雌雉”的主旨,角度新颖。不过,通观全文,似乎尚有未讲通、讲透之处,笔者在此不揣浅陋,尝试做出一些分析,不妥之处,期待学界方家批评指正。
“康子馈药”是春秋笔法吗
李伟阳认为“‘康子馈药’蕴含的春秋笔法值得深究”,我觉得有必要先谈一下什么是春秋笔法。所谓春秋笔法,是孔子著《春秋》时“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而使用的将内容表述得隐微不明的写作手法。具体有两种表现形式:其一是微言大义,寓褒贬于一字之中,委婉表达个人史观;其二是语焉不详,故意造成情节空白,引发后人多种解读。以此衡量“康子馈药”,其实这一章并没有使用春秋笔法。
《乡党》“康子馈药”记载:“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不受。曰:‘丘未达,不敢尝。’”在正式叙述康子馈药之前,编撰者特意先说了一句“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可知孔子平常托人给外国友人送去问候,都要在送行时向使者拜两次,所谓“再拜”就是拱手弯腰拜谢两遍。然而对于季康子,这位鲁国执政大臣主动问候孔子并赠予礼物时,孔子只拜了一下。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一个是“再拜”,一个是“拜”,本章的编撰者在这里似乎是害怕读者忽略孔子只拜了一下,所以故意先插入孔子平日执礼的情况,提示读者做一下对比,注意礼乐大师的失礼之举。以此观之,编撰者在前四句是有意使用对比手法凸显孔子失礼,构不成“微言大义”。接下来,孔子说自己不了解这药的药性,所以暂且不试服了。依照当时礼制,“凡受人馈遗可食之物,必先尝而谢之”(何晏、邢昺《论语注疏》),即对于馈赠食物先要尝一下,以示郑重感谢之意。在这里,孔子的前后动作连贯,不存在情节空白,他没有依礼行事,传达出的冷淡态度已十分清楚,因此这也不能称为“语焉不详”。综上所述,“康子馈药”章没有使用春秋笔法。
事实上,《论语》中孔子对季康子种种不遵周礼、不仁不义之举基本都是直言不讳,“康子馈药”章的编撰者也着实没有必要使用“暗寓褒贬”的春秋笔法了。如在《八佾》篇中,孔子表达了对季康子越礼祭泰山的强烈不满。在《先进》篇中,记载了季康子派冉有向孔子咨询增加税赋事宜引发孔子的强烈不满。据《左传》记载,孔子的态度是“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实际上,鲁国当时正施行初税亩,且征收情况稳定,但按照《周礼》,天下土地归周天子所有,施行田亩税收相当于承认土地私有,因而初税亩其实已违背典制,而季康子又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加税,这意味着在背礼的路上走得更远,于是孔子愤慨已极,他直接反问季康子,你一意孤行,又何必来问我!在《季氏》篇中有一段孔子关于季氏讨伐颛臾的议论,孔子毫不留情地指出季氏欲伐公家之臣,是明显违制越礼,并斥责冉有作为季氏家宰,不但不规劝季氏,反而帮其文过饰非。
以上三章孔子对季康子的批评一次比一次言辞犀利,反映出孔子心目中的季康子实质上就是一个无耻政客。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对季康子的反感既然如此鲜明,“康子馈药”章又有什么必要再“为尊者讳”,使用春秋笔法呢?
事实上,季康子也很清楚,他与孔子,一个追求政治权益最大化,一个是坚守仁义的君子,二人在政治思维上存在根本分歧。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奉孔子为国老,时不时地去问政呢?这主要是季氏心中顾虑孔子的号召力及其众多弟子的政坛影响力。可以说,他假意交往孔子,意图营造仁德为政形象。对此,孔子自然也看得透,于是在《乡党》篇中,他故意违礼待之,暗示自己不稀罕季康子的虚情假意。的确,既然仁义道德在季氏那里一文不值,那么孔子也不必配合这个伪君子演戏了。
“山梁雌雉”发生情景之再探究
《乡党》“山梁雌雉”章云:“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此章描写了雉鸡、孔子和子路。李伟阳在文中指出“色”是人的神色、神情,是“行人起念雉鸡受惊而飞”。孔子见后发出了时哉之叹,慨叹“天下无道已久,仁者不得其时”,李伟阳认为“时”当指“时遇、时运等偶然因素,引申到人亦应如雉鸡一般把握时运”。继而“子路设下网罟,用诱饵抓住了一只,孔子见状又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经过老师一番教导,最后子路释放了雉鸡,“并且不忘抱拳向它拱了拱手,雉鸡自顾自地张开翅膀,鸣叫了数声飞走了”。
表面上看,这样的解释基本可以自成其说,特别是古代《论语》诠释大家也有持相似观点者,例如朱熹就解释说:“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然此上下,必有阙文矣。”何晏对后半章的解释是“子路以其时物,故供具之。非本意,不苟食,故三嗅而作”。邢昺也赞同此观点,认为“(子路)以为夫子云时哉者,言是时物也,故取而供具之。孔子以非己本意……故但三嗅其气而起也”。李伟阳赞成朱熹“鸟见人色”说,且他与何晏、邢昺都认为子路捕获了一只雉鸡,分歧只在于那雉鸡最后是被子路释放了,还是被烹而供之。
其实,朱熹的“阙文”说,只是他个人的推断,没有事实依据。这一章“自古以来就没有满意的解释”(杨伯峻语),雉鸡会看人是否面善,以及子路捕雉的解释,于情于理都讲不通。首先,雉鸡不会看人的脸色,这是常识,它们还不具备在危急时刻觉察人类神态细部特征的人类情智。其次,子路不解孔子“时哉”之叹,以为此时的野鸡正肥,老师想品尝一下,于是不辞辛苦去捕获了一只,而孔子明知子路错会己意却不明言,竟然只在一旁看着子路大费周折去捕雉鸡,这行为着实怪异,似乎也有失师表之大雅。我们姑且不论子路是否真会愚钝至此,但《论语》中的子路“闻过则喜”确是事实,假如他真的做错了,那么诲人不倦的夫子为何不及时告知这位愿闻其过的弟子呢?
凭空臆想的阐释是说不通的,我们应该分析具体文本。“山梁雌雉”章可分为三小段:第一段,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写的是雉鸡见人逼近,知危而去。它们飞翔一阵之后,又聚落在一起。第二段,“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这是孔子触景生情发出的喟叹。第三段,“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写的是子路闻夫子之言有所感发,不无俏皮地向雉鸡拱手致意,这再次引起雉鸡警觉惊飞。
这里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孔子时哉之叹确为“仁者不得其时”的意思,但结合《乡党》篇全文意境分析,他更多的是对自己退隐乡党而难得自在的慨叹。孔子周游列国,一生不得其用,回到鲁国,偏偏又有季康子这样的权臣,不仅蔑视礼法,还总假意向孔子问政以博取时名,这在孔子看来不异于骚扰。用世不能,避世又不得,让圣人自伤生非其时。可见,孔子的“时哉!时哉!”是双关语,颇具深意。表面上是孔子即兴赞叹山梁雉鸡尚能自由自在,远害避险;深层引申则是夫子慨叹人也应该根据所处时空环境,正确把握个人出处行藏。然而,现实情况却往往是人要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正如上文所分析的,季康子不遵周礼、不仁不义、专权任事,孔子很无奈。彼时政治环境险恶,鲁哀公的政治能力又实在太差,《论语·八佾》记载的鲁哀公向宰我问社事,就是明证。当时宰我以栗树为譬,劝哀公用严政,孔子听闻此事深表忧虑,他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是在委婉表达他深知哀公无能,三家擅政由来已久,宰我此番轻举,必遭殃祸。后来的事态也确如孔子所料,哀公被三家逼逐,宰我也因谋攻田氏而被杀。足见身陷政治漩涡而心怀仁义道德是有生命之虞的,能够全身远害、随自己心意生活,在一定程度上竟也是一种奢求。由此观之,则人确乎不如山雉,因而钱穆先生说,“虽雉之微,尚能知时,在此僻所,逍遥自得,叹人或不能然也”。
“山梁雌雉”章通篇文字整饬凝练,透过文字我们仿佛看到一组精彩的特写镜头:雉鸡警觉远害,自由翔集的情景引发了孔子所处非时的人生喟叹,子路幽默回应,再次让雉鸡惊飞远去。文章起笔写雉鸡,收笔又回到雉鸡,不动声色地做到了前后呼应。简单的六句话描写了三个对象,其中孔子是主角,雉鸡与子路都是配角,每个形象都很传神,且孔子的时哉之叹,意蕴深长,成为全篇的文眼。如此丰厚的审美体验,让“山梁雌雉”章足称千古妙文。
结语
孔子晚年内心通透且惘然,自己学养深厚也好,仁义修身也罢,最终只落了个“今非其时吾何求”的叹息,在看透、看淡之后,他已然决定要平淡终老于阙里,享受知礼守矩的自在生活。因而,我们看到孔子退居乡党,居止言行、饮食衣着,事无巨细都以礼自守,谨慎平实。唯独“康子馈药”一章不合礼法,其实它恰恰与“山梁雌雉”暗相呼应,构成了内在的逻辑关系。“康子馈药”是孔子故意违礼,摆明冷淡的态度,暗示自己不愿与季康子周旋;“山梁雌雉”则展现出孔子对避险远害自由的真诚向往。在这一破一立之间,孔子标举了自己“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生活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