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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吉东(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
学术界对于汉语动词“V”的演化结构“V一V”和“VV”的探讨由来已久,目前有两种基本的演化观点。一是“嵌入说”,认为“VV”结构是动词V的重叠,中间嵌入“一”,即为“V一V”结构。二是“脱落说”,认为“V一V”和“VV”结构是动词和量词的组构,“V一V”中的“一”虚化后脱落,即为“VV”结构。这两种描述性的演化观点,哪一种更接近语言演化认知规律?是否还存在其他演化认知路径?本文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基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CCL)中的古汉语真实语料,力图解决上述问题。
动词“V”的认知基础与表征
概念化主体通过感觉运动系统来体验世界,并在大脑中形成相关动作的基本经验。这些经验经过反复通象、抽象等思维活动,产生更有深度的意象。这些意象逐渐被固定下来,发展为前言语。这些前言语通过隐喻投射到汉语特定的形式上(如象形文字),即为该动作概念的象征结构——动词,如看、听、说、闻、尝、摸、跑、跳、走等。
这里设定一个动词“V”,概念化主体通过“镜头”后拉,整体扫描“V”的动作,并将其凸显在注意台上,获得“V”动作的全量,同时将自身置于注意台下。概念化主体在表征“V”动作的全量时,通常不是以单个动词“V”,这是因为动词具有依存性,需要激活其执行者和/或承受者。因此,概念化主体通常是以限定小句形式来表征其所感知、体验到的动词动作的全量。
通过CCL的早期语料可以发现,汉字中最先出现的是习得单字动词,这也与幼儿语言发展中最先习得单字动词存在同构性。例如:“梁车新为邺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门闭,因逾郭而入。”(《韩非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今文尚书》)在这两个用例中,“看”是二价动词,激活了执行者“其姊”和承受者“之”;“(勿)听”是一价动词,激活了动作承受者“无稽之言”。两个用例中的概念化主体将“看”事件和“(勿)听”事件凸显在注意台上,获得了“看”和“听”动作的全量,实现了对“看”事件和“(勿)听”事件的全部认知控制。其中,“看”事件和“(勿)听”事件通过隐喻投射到限定小句句法构造上,从而表征为这两个用例。
“VV”结构及其变体的认知基础与表征
概念化主体通过“镜头”推进,序列扫描动词“V”的动作,将该动作的全量“离析”为无数个重复的动作,并凸显在注意台上,同时将自己隐现在注意台上,近距离感知、体验重复发生的动作。在被“离析”的动作中,某两个相邻时点上对应的两个动作组构,通过隐喻投射到语言上,即为“VV”结构。“VV”结构“以部分代整体”,其时量/分量仅为动词“V”动作总量极小的一部分。这就是“VV”结构多用以表示发生次数少、时量短暂、程度轻等的认知基础。
从CCL收集的相关语料来看,例如:“桓弯弹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世说新语》)“见傥阆之门庭,看看眼碜。”(《游仙窟》)用例中的“弹弹”和“看看”出现在六朝以后,表明汉语对动作的离析认知晚于对动作的整体感知。
在被“离析”的动作中,某两个不相邻时点上对应的两个动作组合,生成“VV”结构的变体,即“V了V”结构。“V了V”结构与“VV”语义较为接近,两个不相邻动作的组合是其认知基础。从CCL中的语料来看,“V了V”结构出现较晚,均在明清时期。例如:“那吴氏在堂中把知观看了看,只觉得风流可喜。”(《初刻拍案惊奇》)“到了赵大门首,只见房舍焕然一新,不敢敲门。问了问邻右之人,方知赵大发财了,如今都称‘赵大官人’了。”(《七侠五义》)
“V一V”结构及其变体的认知基础与表征
概念化主体通过序列扫描,将动词“V”的动作“离析”为无数个重复的动作,还可以凸显其中某一次动作,通过隐喻投射到语言上,即为“V+一+量词”。据前人的研究,“V+一+量词”中的量词发展主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多为名词作为量词的名量词,后借用动词作量词,最后发展为借用“V”的同源动词作量词,即为“V一V”结构。例如:“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拾得诗》)“此下白道愿者还须早至道场听一回。妙法人劝多人,求经作佛,若是信心,即须觉悟。”(《敦煌变文集新书》)“师示众曰,唯有佛菩提,是真归仗处。复喝一喝曰,犹有者个去就在。”(《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理会道理,到众说纷然处,却好定着精神看一看。”(《朱子语类》)
从所收集到的语料来看,“脱落说”似乎与语言演化事实不符,因为“VV”结构早在六朝时期就出现,而“V一V”结构出现在唐宋以后。“嵌入说”认为“V一V”结构是在“VV”中嵌入“一”的结果,虽说时间上存在这种可能性,但认知理据相对不足。
对于“V+一+量词”,量词除了从名量词向动量词演化外,动词也开始固化到某些特定的动词上,被固化的动词语义开始泛化,不再表示原动作概念意义。常见的泛化动词有“与”“打”“下”“作”等,它们之间可以彼此互换。英语也有类似现象,如“have a look”。本文把这类结构称为“V一V′”。例如:“师拈得把草,拦面与一掷,云:‘勿处,勿处。’”(《祖堂集》)“而今无法。尝欲作一说,教人只将大学一日去读一遍,看他如何是大人之学……”(《朱子语类》)
从上述用例来看,“V一V′”结构和“V一V”均出现在五代以后,这也表明“V+一+量词”有两种演化认知路径:一是V相对固化;二是量词的动量化。在唐、五代时期,“V一V′”结构的数量明显增多,出现了一批动词被借用作动量词“V′”,如“划”“掷”“踏”“弹”“掴”“唾”等。到了宋、金时期,又出现了一批动词被借用作动量词“V′”,如“拶”“点”“送”“画”“拓”“蹋”“推”“喝”“吹”等。
当概念化主体体验世界时,在认知域中将凸显动作的全量、时量/分量或一次量,通过隐喻投射到汉语上,即为汉语动词演化结构。其中,动作的量和认知凸显是动词演化结构形成的内在动因。本研究证实了语言结构的形成是人类体验世界的经验反映,证伪了语言结构的自主性。CCL中关于动词演化结构的古汉语真实语料,反映了汉语使用的心智活动、认知基础和认知方式,是探讨汉语动词演化结构的“活化石”。“脱落说”和“嵌入说”基本属于描述性研究,对汉语动词演化结构的理解有一定帮助,但缺乏系统性和统一性的解释。本文对汉语动词演化结构作系统性和统一性的认知阐释,希望以此揭示动词演化结构之间的内在联系和认知规律。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汉英复句句法与语义界面的认知语法研究”(20BYY00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