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一小碗扯面五元,饭上之前,我俩竟还为谁今天请客争执不休。他理由是在他门口,我理由是我发起的。“咱俩都大方啊。”他笑了。我俩吃的时候,老板不断来询问盐轻油重不?辣子大蒜合适不?当我抢先吃完去买单时,老板怎么也不要。“买,”陈忠实也紧跟我身后,手里晃着十元钱,“不掏钱咋行!”
“你看到这吃饭的,都是小职员和民工,利润少,咱要再白吃人家,不该,很不该。”
接着,他又很后悔地说:“咱应该点些酒菜,让人家赚点钱嘛。”
与陈忠实交往了二十多年,这是我唯一请他吃过的饭,破费了十元。不,是五元,因为另五元进了我的肚子。
想表达对陈忠实的敬意。怎么表达?犯难。家里固然有点好烟好酒,但他只抽雪茄,白酒基本不喝了。送钱?他那收入,单是一部《白鹿原》,就印了上千万,又再版了十几年。忽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盒故乡的明前茶,是县老爷馈赠的,产量相当少。就送他一盒茶吧。
果然差五分钟六点整,手机响了。“方老师下楼!车三分钟就到了!”我立即提上茶叶出门。好在电梯刚到,一分种下楼,一分钟跑出院子,站到马路边。感谢电梯,如果让陈忠实等候我,那是极不应当的。
一分钟过去了,只见一辆黑车远远地摇下玻璃,一只大手招展出来。车子缓缓停到脚边。我迅速上了后座,放好茶叶,叮咛他不要送人,自己享用。车里的烟味,说是雪茄其实就是乡村老汉吸的那种旱烟味道,很浓很呛。“我咋闻不见呢?”我说酿酒师也闻不见酒味。他笑了,摇下玻璃,放烟,一任雨点飘向他的沧桑脸颊。
14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叫《陈忠实写意》。我现在要补充一句:沧桑这个词,唯有用在陈忠实脸上,才叫传神。这么说吧,沧桑这个词、这两个汉字,等待了几千年,才如愿以偿地准确地落实到陈忠实的脸上。
如果某人也说自己沧桑,那我认为他有盗窃之嫌。
在长安南郊的常宁宫,饭局上多为闲话,所以略去。不过我带着相机,开饭前后,给所有人拍了照片。
返回时有三辆车,陈忠实坚持要我上他的车。“把你咋拉来的,再把你咋拉回去。”
“我发现文学有两种形式,”车里我说,“一种是文学本身,一种是文学活动。迷醉活动总怕被世界遗忘的人,会经常制造些事情,在媒体上哄哄。其实跟文学毫无关系。不过这些人,你不让他‘搞’文学,又让他‘搞’啥呀!”
“哈哈,是的,嗯,是的。”“你最近忙些啥?还是没完没了地给人做序?”
“就是。给某某和某某刚写完序,某某又把书稿拿来了,让写!”
我说你太认真,答应写序就非要通读书稿,才动笔写,多费事呀。杰出的书稿不必请人写序,请人写序呢书稿又多半平平。很委屈序家,因为写序就是夸赞。
对我这番比较刻薄的话,陈忠实没有吱声。我弄不清他的内心。
他忽然说:
“我最近有个怪想法。给同龄的老文友们写序,权当写怀念文章呢。”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冒出这样的念头!
“我用序言怀念他们,他们活着,看了,多好!他们死了我再写文章,只让家属子女看,跟死者,你说说看,有什么关系?”
我的脑子有点短路,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说了一句平庸的话:
“你这想法很深刻。深刻。”
“要是我死到他们前边,”他点燃一只雪茄,长长地吐出一口,“我要是死到他们前边,就没机会怀念他们咧!”
沉默几分钟。他继续说:
“人死了再写怀念他的文章,添盐加醋,甚至捏造事实抬高自己,谁又来澄清?”
这个话题应当岔开,或者转移掉。我说:
“我很佩服你不断应酬、写序,还有没完没了的饭局。有些朋友天生了饭局多,好像是他母亲当初在厨房里或者饭桌旁怀孕了他。其实也多半没什么正事,就是纯粹吃饭喝酒。他们邀请我当然是因为他们抬爱我,但我真是不想去,没意思。我说你们权当我‘音容宛在’好了!”
他总算笑了。情绪拧转后,我又说:
“建议你也面情硬点,能推辞的就推辞掉。不能为了‘德高望重’几个字,搞得自己太累。”
“哦?那你邀请我开你的研讨会,咋推辞?”哈哈,把我问住了。
车到楼下,停住。他要推门下来,后座的我倾身前靠背,紧握住他的手,摁住他别动。
“你下车就折煞我了!”“那好,再见!”
车走多远了,他的大手还在车窗外,摇着。
雨点密集起来,生理感觉很渗凉,但是心理感觉很温暖,很温情。一进家门,就给妻子叙说了方才的事。妻子听后,重复了那句她曾说过的老话:“多好的老汉!”
2010年3月19日 |
第8期总第199期 |
责任编辑:邓凯王斯敏 |
电话:010-67078807/8979 |
邮箱:gmrbrw@126.com |